第66章 羞愧与绝望
张豪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挪到前台的，又是怎么浑身冰凉地付掉那七百块。
七百块。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林燃掏钱的动作。
安静、自然、不动声色。
那种风轻云淡，此刻却像一根鱼刺横在喉咙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原来，只有轮到自己掏钱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割肉，割的是面子，也是尊严。
等张豪回过神来，人已经瘫在了包间柔软的靠椅里。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桌上残羹冷炙，牛骨堆得像座小山，蟹壳虾壳四处乱滚，蛋糕纸揉成团，像是彩旗落了一地。
几瓶进口啤酒开了没喝几口，饮料花花绿绿倒满几杯，没人碰，杯壁凝着水珠，缓缓淌下。
张豪攥着筷子，盯着盘子里那根已经凉透的烤肠，却是怎么都提不起胃口。
七百块，就换来这么一桌狼藉和满屋笑声，值吗？
女孩们巧笑倩兮，手机镜头对着食物、对着彼此精心修饰的脸，笑声清脆，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
可热闹是她们的。
自始至终，没有一道视线真正落在他身上。
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句：“你要不要尝尝？”
他像个背景布，一个刚刚完成付款功能的背景道具。
桌子下，拳头无声地攥紧，骨节泛白。
一种说不清的羞耻、茫然和被集体忽视的苦涩，重得像块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忽然一震。
嗡——
张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掏出来，看了一眼。
让他没想到的是，发来消息的，却是远在家乡的母亲。
【儿啊，听讲你找你哥借钱了？可是钱不够用啊？妈刚给你汇了800块。你在外头要好生滴对自嘎，俺们家好着呢！妈不用钱，你甭担心！好好次饭！】
信息一行一行蹦出来，每个字都歪歪扭扭，还夹杂着错别字和拼音缩写。
但张豪的脑子，就像被谁突然闷头敲了一闷棍，嗡的一声，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那句“妈刚给你汇了800块”——
简直像把烧红的烙铁，一寸寸贴在他心口上。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镇上邮局昏黄的灯光下，母亲那双满是皲裂的手，在柜台前，一张张数着脏兮兮的零钱。
每张钱上都带着菜叶、泥土、油渍和乡村特有的烟火气。
那是多少次清晨，在露水未干的菜地里弯腰劳作；
是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灯光下一针一线缝补衣服；
是多少个被人压价也咬牙忍下的委屈，才凑出来的八百块。
张豪想起了自己从来不敢开口说的那句真话。
“我家其实很穷。”
他想起了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激动得手忙脚乱，在灶台前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从米缸底下掏出一个包着塑料袋的布卷，一层一层地打开。
那是家里藏了好几年的应急钱。
她把那几张皱得发硬的旧票子塞进他手里时，那双粗糙的手抚过指背，像砂纸一样扎人。
“好好念书，给咱家争口气……妈没本事，就指望你了，你是大学生，是咱家的希望。”
张豪当时只觉得那钱烫手，心里憋着一股劲，想着到了大城市，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可现在，他却把这些钱，拿来请一群笑他土、嫌他俗、根本没把他放眼里的姑娘吃饭。
那一瞬间，羞愧和自责铺天盖地而来，像是在心里点了一把火，越烧越旺，灼得他呼吸都不顺。
“她们喜欢林燃那样的，光芒万丈。”
“她们喜欢宋哲明那样的，魔都来的，见多识广。”
“像我这样的人……她们根本不会看第二眼。”
张豪捏着手机，指节泛白，嘴角也在不自觉地颤。
他忽然狠狠抹了把脸，像是要把所有的虚荣、幻想和尴尬全都抹掉。
像是要堵住心里的窟窿似的，猛地抓起筷子。
对着桌上的菜大口吞咽起来，一边吃，一边憋红了眼。
几个女生瞥见张豪粗鲁的吃相，感觉有些好笑。
彼此交换着眼神，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讥诮。
就在这时，朱钰轻轻放下筷子，声音柔和，眼神盈盈，看向张豪。
“张豪，今天让你破费请我们吃这么好的自助餐……其实我挺过意不去的。”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眼波轻轻一转：
“要不……下次我请你，好不好？”
她像是无意地又补了一句：“你宿舍那几个兄弟不是也挺照顾你的吗？要是方便，把他们也叫上呗，人多热闹。我一起请，就当感谢你今天的招待，可以吗？”
她说得轻巧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落在张豪心里，却像一道光刺穿了黑暗。
他刚经历了一场几近崩溃的心灵风暴，正试图在羞耻与悔恨中筑起一点点清醒。
可朱钰这句“下次我请你”，就像温水浇灌在那块干裂的土地上。
让他内心那点渴望被接纳、被人关注的执念，再次冒出了头。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有来有往才叫朋友吧？”
张豪猛地停下吞咽，有些怔忡地看着朱钰，油腻的嘴唇微张，眼神恍惚。
一股夹杂着感激、受宠若惊和一丝侥幸的心绪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我……”
正当张豪不知所措时，包厢的房门忽然被礼貌地敲响。
“打扰了，几位贵宾，麻烦核对一下额外的酒水账单。”
服务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贯的职业微笑，手中是一张白色的消费单。
“这瓶奔富蔻兰山，是本店推荐的精选佐餐酒，挂牌价888元，加上醒酒服务费和开瓶费，一共是968元。”
“……多少？！”
“什么？！九百多一瓶酒？！”
女生们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低斥声此起彼伏。
“谁点的？！有病吧？！”
“孙雅！肯定是她！刚才我就看到她在那边鬼鬼祟祟拿了瓶酒。”
“诶你们也喝了吧？现在嫌贵了就全怪我？”
孙雅的脸腾地红了，一边说话一边把那瓶深色酒瓶推出来，瓶身上的烫金英文在灯光下闪得刺眼。
“早干嘛去了？喝的时候不说，买单的时候全甩给我？”
服务员仍保持微笑：“小姐，本店所有酒水明码标价，价格牌也放在酒柜旁边。醒酒和开瓶服务费，是我们正常流程。”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张豪。
不带一丝掩饰，不带一分同情。
张豪脑子嗡地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母亲辛辛苦苦攒的800块，甚至还不够付这一瓶酒的钱！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他的大脑，他下意识张口，声音发涩到几乎听不见：
“这……这酒太贵了……要不我们……AA一下？大家……分摊下？”
他说得很慢，很小心，声音微微颤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不敢看朱钰。
“AA？！”孙雅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声音立刻拔高，语气里满是轻蔑。
“你请我们吃饭的时候，可没说要AA啊！现在酒都喝了你说AA，合适吗？”
“就是啊。”另一个女生接腔，脸上的不屑毫不掩饰，“请不起就别装阔气啊，现在让大家摊钱算怎么回事？”
“下头死了……早知道我还不如回宿舍吃泡面。”
朱钰没有接话，她只是看了张豪一眼，那眼神里原本那点温柔迅速褪去，换成了一种冷淡。
她没开口责备，可那份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人难堪。
包厢里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服务员依旧笑容不改，但语气礼貌地催促了一句。
“请问……现在结账可以吗？”
张豪喉咙发紧，脸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扒了衣服，丢在聚光灯下暴晒。
“这样吧，等我们吃完再说。”朱钰终于开口。
服务员点头：“好的，祝用餐愉快。”
说完，退出包厢，门被轻轻合上。
气氛却再也回不到之前。
女生们一边刷手机，一边交头接耳，轻声笑着，没人再搭理张豪。
“我去下洗手间。”
“我也去。”
几个女生陆续起身，拿着小包往外走，临走还不忘补一句：“别偷喝酒哦，我们回来还要拍照发圈的。”
张豪眼睁睁看着她们一个个走出包厢，心跳仿佛打鼓一样砸在胸腔里。
她们要是走了，这笔账就真成了他的了！
那酒，968块！
他猛地起身，动作太急，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包厢，追向走廊。
“等、等一下！别……”
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铁丝。
可回应他的，只有高跟鞋渐远的声音。
完蛋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他最后的侥幸。
她们不会回来了！
九百六十八块！
像一座山压下来，要将他碾碎！
张豪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指骨剧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绝望。
母亲塞钱时那双粗糙的手，家里灰暗漏风的堂屋，被同学嘲笑穿山寨品牌衣服时的讥讽。
所有屈辱的画面洪水般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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