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晏少游番外1
那一年，晏少游六岁。
世界是灰色的，连绵的雨丝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落，滴进眼眶里，有些涩。
他站在一片肃穆的黑色里，周围是大人们压抑的抽泣声和雨打在黑色雨伞上的单调声响。
他没有哭。
六岁的孩子，已经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永恒的离别，意味着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会再有宽厚的大手揉乱他的头发，不会再有人将他高高举过头顶，也不会再有人在睡前给他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战斗故事。
他的小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粗糙的木头小兵。
那是父亲在一个休息的午后，用一把小刀，一刀一刀为他削出来的。父亲说，男人，就要像个士兵一样，永远笔挺，永远不倒。
他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所以他站得笔直，任凭寒意从脚底一点点侵蚀上来，小小的身躯在风中有些摇晃，却始终没有弯下脊梁。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
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穿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军装，肩上扛着闪亮的星。男人的脸庞如同刀刻，线条刚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晏少游认得他，是苏正言叔叔，父亲最好的战友。
苏正言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的军大衣，披在了这个过分安静的孩子身上。
带着体温和烟草味的厚重布料，隔绝了大部分的湿冷。
接着，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慰。
“孩子，跟我走吧。”苏正言蹲下身，让自己能平视他，“你爸爸是英雄，是我的好兄弟。以后，我就是你爸爸。”
他的话语简单又直接，没有多余的安抚，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晏少游死寂的心湖。
爸爸……
这个称呼，他再也叫不出口了。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坚毅的面孔，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有悲痛，有怜惜，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攥着木头小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良久，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去哪里，他不知道。
未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去苏家的路很长。
晏少游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苏正言没有再说话，只是专心开着车。车内很安静，只有雨刷器在单调地工作。
这种安静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他害怕大人们的嘘寒问暖，那些同情的目光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可怜虫。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大院，停在一栋雅致的楼房前。
苏正言下车，为他打开车门。
“到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
一个多么温暖，又多么刺耳的词。
他跟着苏正言走进屋子，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
一个温柔的女人迎了上来，想去牵他的手，他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女人只好尴尬地收回手。
苏正言将他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
“你先住在这里，缺什么就告诉阿姨，或者直接跟我说。”
房间很大，很干净，有一张柔软的大床，还有一个宽敞的书桌。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让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很明亮。
可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的痕迹。
他走到床边，将那个小小的木头士兵，郑重地摆在了床头柜上。
这是他唯一的行李了。
苏正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转身下楼了。
房间里只剩下晏少游一个人。
他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清脆的笑声。
那声音充满了活力，与这个下午的沉闷格格不入。
房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眼睛又大又亮，像是盛满了星光，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她就是苏晚。
苏正言的女儿，今年四岁。
她一点也不怕生，见他没有反应，便大胆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穿着一条粉色的公主裙，脚上的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她走到他面前，歪着小脑袋，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你就是爸爸带回来的哥哥吗？”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棉花糖。
晏少游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鲜活”这个词的含义。
她太明亮了。
明亮得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见他不说话，苏晚也不介意，她举起怀里的洋娃娃，献宝似的说：“她叫小花，你想跟她玩吗？”
晏少游摇了摇头。
他不想玩。
他什么都不想做。
“你叫什么名字呀？”苏晚锲而不舍地问。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张了张嘴，才发出干涩的声音。
“晏少游。”
“少游哥！”
她立刻眉开眼笑地叫了起来，仿佛这个名字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这声“少游哥”，清脆又响亮，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热情，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一丝焦躁。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那个小小的木头士兵上。
“哇，这个好酷！”
她眼睛一亮，迈开小短腿就跑了过去，伸出小手就要去拿。
“别碰！”
晏少游几乎是立刻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的小手打开。
力气可能用得有点大，苏晚“啊”了一声，白嫩的手背上立刻多了一道红印。
她愣住了，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委屈地看着他。
晏少游也愣住了。
他只是不想让她碰父亲留下的东西，没想打她。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心里涌上一股陌生的无措。
“对不起……”他小声说。
苏晚瘪了瘪嘴，但终究没哭出来。
她指着那个木头小兵，小声问：“它……它很重要吗？”
晏少游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小兵，用衣角擦了擦。
“这是我爸爸做的。”他说。
苏晚眨了眨眼，脸上的委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崇拜。
“你爸爸好厉害！他会做玩具！”
晏少游看着她，沉默了。
是啊，他的爸爸很厉害，可他再也见不到了。
苏正言和他妻子这时走了上来，看到手背红了一块的女儿，苏正言的面孔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
苏晚连忙把手藏到身后，拼命摇头：“没，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她转头，冲着晏少游挤了挤眼睛，那意思是“我帮你保密哦”。
晏少游的心，被这一下轻轻地撞动了。
苏正言看着两个孩子，最终没再追问。
他走到苏晚面前，蹲下身，替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裙摆。
“晚晚，以后少游就是你的哥哥了，你是妹妹，要听哥哥的话，要对他好，知道吗？”
苏晚立刻挺起小胸膛，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爸爸！我是妹妹，我会好好保护少游哥的！”
童言无忌，却让在场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也让晏少游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保护他？
这个还没他胸口高，软乎乎、粉嫩嫩的小丫头，说要保护他？
这是他听过，最荒唐，也是最动听的话。
父亲走了，他的世界崩塌了，再也没有人会保护他了。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坠入那片冰冷的黑暗里。
可是现在，有一束小小的、笨拙的光，正努力地想要照亮他。
他看着苏晚，看着她那张无比认真的小脸，看着她明亮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滋生、蔓延。
不。
不是你保护我。
是我，要保护你。
用我的一生。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它像一颗种子，落进了他荒芜的心田，在悲伤的废墟之上，生根、发芽，然后长成一棵名为“守护”的参天大树，盘踞了他此后所有的岁月。
从今天起，他的生命，有了新的意义。
苏晚还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说她的洋娃娃，说她喜欢的动画片，说下午的点心是草莓蛋糕。
晏少游安静地听着。
他看着她生动的眉眼，看着她说话时一晃一晃的羊角辫，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
他想，这个世界，还是有颜色的。
比如，她身上裙子的粉色。
真好看。
他对着这个闯入他生命的小太阳，对着自己空荡荡的未来，无声地立下了一个誓言。
这一年，他六岁，她四岁。
初次见面，他便为自己，预定了一生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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