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一根“不听话”的线头
那个中年女人，一身剪裁得体的列宁装，脚上一双锃亮的小皮鞋，一看就不是这条胡同里的人。
她戴着白色手套，捏着那件粉色连衣裙的裙角，衬得手指修长，也隔开了她与这间“不伦不类”的小铺子。
娄晓娥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这是她第一个作品，也是第一个潜在的顾客。她既盼着对方能说句好话，又怕对方挑出什么毛病。
罗晓军依旧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眯着，像是睡着了，但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那个女人。
“这料子……倒是还行。”女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就是普通的棉布，胜在颜色正。”
她松开手，又去摸了摸那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
“这设计……有点意思。不是市面上那些傻大黑粗的样子。”
听到“有点意思”四个字，娄晓娥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彩，紧张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
女人最后把视线落在了那件婴儿连体衣上，看着上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绣花，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淡。
她转过身，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娄晓娥，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盘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是我做的。”娄晓娥点了点头，手指紧张地攥着衣角。
“开个价吧。”女人说。
娄晓娥彻底懵了。她根本没想过定价的事，这几天满脑子都是怎么把衣服做得更好看，完全忘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张了张嘴，一个数字在脑子里盘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说高了怕吓跑人，还是说低了怕亏了本？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那个女人轻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算了。”她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外走，丢下一句话，“小打小闹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说完，人已经走出了铺子，头也没回，很快就消失在了胡同口。
整个过程，快得就像一阵风。
风刮过，卷起一阵尘土，也吹凉了娄晓娥心里那团火。
“上不了台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脸上刚浮现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
罗晓军从摇椅上坐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往心里去。这种人，就是吃饱了撑的，看什么都不顺眼。”
“可她说得对。”娄晓娥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我连价钱都说不出来，可不就是小打小闹吗？”
她忽然觉得很委屈，也很无力。原来，满腔的热情和不眠不休的努力，在别人眼里，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时，门口又探进来一个脑袋。
是隔壁院的王大妈，手里拿着个掉了底的搪瓷盆。
“晓军，在呢？帮我看看这个，还能焊上不？”
王大妈一进门，视线立刻就被墙上那三件漂亮的小衣服给吸住了。
“哎哟我的天！”她把搪瓷盆往罗晓军的修理台上一放，几步就冲到了墙边，眼睛瞪得溜圆，“这是…这是卖的衣服？”
她的反应，和刚才那个女人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喜爱。
“太好看了吧！”王大妈伸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件粉色连衣裙，嘴里啧啧称奇，“这小裙子，这料子，这花边儿…哎哟，比百货大楼里挂着的都洋气！”
她又去看那件海魂衫：“这小男孩儿穿上，得多精神啊！”
娄晓娥看着王大妈那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刚刚被戳破的那个洞，仿佛又被一点点填补了起来。
“王大妈，您要是喜欢…”
“喜欢，太喜欢了！”王大妈转过头，一脸兴奋地看着娄晓娥，“晓娥，你这手也太巧了。这衣服怎么卖的？我想给我家小孙女整一件。”
这才是真正的顾客。
娄晓娥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一次，她鼓足了勇气，报出了一个自己盘算了很久的价格。
王大妈听了价格，愣了一下，但没有像娄晓娥担心的那样说“太贵了”，而是点了点头：“是不便宜。不过这做工，这料子，也值。”
她一边说，一边又把那件粉色连衣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就像一个最挑剔的质检员。
娄晓娥的心，随着她的动作，又悬到了嗓子眼。
突然，王大妈的动作停住了。
她“咦”了一声，捻起连衣裙袖口的一角，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晓娥啊。”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惋惜的表情，指着那个地方，“你这儿…这线头没处理干净啊。”
娄晓娥的心，咯噔一下。
她凑过去一看，只见在袖口内侧缝合的地方，有一根不到半厘米长的，淡粉色的线头，倔强地翘着。
那根线头，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这一刻，在王大妈的指尖下，在娄晓娥的眼里，它却变得无比刺眼。
“这活儿…还是糙了点。”王大妈撇了撇嘴，把衣服挂了回去，叹了口气，“样子是真好看，就是这细节…可惜了。”
她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挑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想给孙女买件好衣服的奶奶，用最朴素的标准，说出了一句最真实的大实话。
可这句话，比刚才那个女人那句“上不了台面”，杀伤力要大一百倍。
因为，王大妈是真心喜欢这件衣服的。
她最后的结论，也因此变得更加致命。
王大妈又跟罗晓军说了几句搪瓷盆的事，便拿着修好的盆子走了。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娄晓娥一句话也没说，她默默地走到墙边，取下那件粉色的连衣裙。
她坐到那张铺着蓝色绒布的工作台前，打开台灯。
灯光下，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袖口。
那根小小的，不听话的线头，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设计的款式，她挑选的布料，她熬夜画出的图纸…所有她引以为傲的东西，最后，都败给了这一根小小的线头。
原来，把梦想变成现实，不光要有好的想法，还要有能把想法完美呈现出来的，过硬的手艺。
她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可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罗晓军没有过去。
他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工具，给两个在里屋写作业的孩子检查了功课，然后给妻子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娄晓娥没有抬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袖口，神情沮丧又固执。
罗晓军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下次注意就行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安慰话。
他看着妻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她是在用‘买’我们东西的标准来要求我们。”
娄晓娥的身体微微一震，终于抬起了头，迷茫地看着他。
“这是好事。”罗晓军迎着她的视线，眼神平静而温和，“说明在她心里，咱们做的这些，已经不是邻居家媳妇儿闲着没事做着玩的小玩意儿了。”
“她把我们，当成了真正的‘商家’。”
一句话，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娄晓娥心里的迷雾。
是啊。
如果只是邻居间的小打小闹，王大妈最多会笑着说一句“晓娥你手真巧”，然后就过去了。
正因为她真的动了“买”的心思，才会用花钱的标准，用审视一件商品的眼光，去挑剔，去检查。
被挑剔，不是因为做得不好。
而是因为，在顾客心里，你已经站到了那个被审视的位置上。
这是一种资格，也是一种认可。
想通了这一层，娄晓娥心里那股子委屈和沮丧，慢慢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看着手里的连衣裙，又看了看旁边那杯还冒着热气的麦乳精，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翘起来的线头，齐根剪断。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罗晓军，那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晓军，”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明天，你陪我去找个人。”
(https://www.shubada.com/107899/41571828.html)
1秒记住书吧达：www.shubada.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shuba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