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你现在还只是舟上的人
自苏州府而出,一路沿运河南下,江宁、杭州的繁华盛景如一幅无尽的锦绣画卷徐徐展开。
御驾抵达江宁府的那一日,江宁织造曹寅亲自率领地方文武官员并一众乡绅名流,于码头跪迎。
场面宏大,礼数周全。
康熙龙心大悦,亲自扶起为首的曹寅,温言勉励。
气氛正好,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被推举出来,代表江宁士林献上颂圣的万言书。
洋洋洒洒,文采斐然,通篇都是对康熙文治武功的歌颂,引得康熙频频颔首,脸上笑意更深。
然而,就在颂文的末尾,老秀才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情绪也激动了起来:
“……更赖我朝东宫太子,仁德之名,早已播撒江南!太子殿下于京中体恤河工,数次上书,为天下治水献策,方有今日运河安澜之景……江宁百姓,无不感念太子恩德!”
说罢,他竟领着身后一众士子,朝着承祜的方向深深一揖,高呼:“太子殿下千岁,仁德无双!”
那一刻,码头上成百上千的目光灼热、崇敬、仰慕,全都越过了康熙精准地聚焦在了承祜一人身上。
承祜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盛赞,那双总是含着浅笑的桃花眼微微睁大,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与无措。
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完美地避开了士子们的跪拜,随即转身向着康熙的方向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犹豫。
“皇阿玛,”承祜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喧嚣,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码头,“儿臣惶恐!”
“江南水患,皆赖皇阿玛高瞻远瞩,调兵遣将,拨付钱粮,方能转危为安。儿臣不过是恪守人子本分,略尽绵薄之力,岂敢窃天之功!”
承祜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江宁百姓所感念者,皆是皇阿玛浩荡天恩!儿臣德薄能鲜,愧不敢当!”
原本有些微妙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康熙脸上的笑容似乎没有变化,他上前两步亲自将承祜扶了起来,手掌在他的手臂上重重拍了拍,语气里满是欣慰与自豪。
“好孩子,起来吧。你有此仁心,是百姓之福,也是我大清之福。朕,心甚慰。”
说完,康熙转过身,面向那群士子,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威严:“太子仁孝,尔等所言,朕都听到了。尔等爱戴太子,便是忠于朕,忠于我大清!”
“皇上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礽站在一旁全程都攥紧了拳头,直到此刻才松了口气,心中却对那群不懂事的秀才暗暗恼火。
拍马屁都不会,就知道给大哥惹麻烦!
承祜站直了身体,垂着眼帘,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跪时,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薄汗。
他以为,江宁之事只是一个偶然。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系统光环的威力,也低估了自己这具身体在过去十几年里潜移默化种下的“因”。
从江宁到扬州再到杭州,御驾所过之处,赞颂太子仁德的声音竟如影随形,甚至愈演愈烈。
在扬州,盐商巨贾集资为太子修建生祠,被承祜得知后连夜上奏,言辞恳切地请求康熙下旨申饬并强令拆除,这才作罢。
在杭州,西湖边的文人骚客们举办诗会,佳作频出,十首里倒有七首是明着赞美西湖风光,暗里却句句都在影射太子殿下风姿无双,品性高洁。
更有甚者,民间竟开始流传起一些关于太子的童谣。
“太子爷,是文曲,点点墨,安社稷。”
“太子爷,是福星,挥挥手,天下平。”
这些童谣简单上口,在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口中传唱,其流传速度与广度远非官方的教化所能比拟。
终于,在杭州西湖的行宫里,康熙和承祜之间紧绷的弦被彻底拨动了。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西湖上水汽氤氲,远山如黛,雷峰塔的剪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朦胧而静谧。
康熙传召承祜与胤礽,于湖心亭中对弈品茗。
一盘棋下得沉默而胶着。
康熙执黑,棋风大开大合。承祜执白,棋路温润坚韧,守得滴水不漏。
胤礽坐在一旁安静地为两人烹茶,目光却始终不离棋盘,时而为兄长的妙招而眼露喜色,时而又为兄长的困境而暗自蹙眉。
亭外晚风习习,送来荷叶的清香,一切都显得岁月静好。
“啪。”
康熙落下最后一子,一条白子大龙被瞬间截断,再无生机。
“你输了。”康熙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承祜搁下手中的白子,起身行礼,神色坦然:“是儿臣棋艺不精,让皇阿玛见笑了。”
康熙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棋盘的边缘,“叩叩”的声音在寂静的湖心亭中显得格外清晰。
“承祜,”康熙缓缓开口,声音被风送得有些飘忽,“你的棋,下得很好。”
“守得很好,也很得人心。”
承祜头垂得更低了:“儿臣不敢。”
“朕的太子还有什么不敢的?”康熙终于抬起眼。
“从江宁到杭州,一路行来,朕听到的,看到的,全是你的官声民望。”
“朕竟不知,你这个太子,何时在江南有了如此大的威望?那些士子百姓提及你时,竟比提及朕这个皇帝还要亲近、还要热络。”
胤礽端着茶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皇阿玛!”他急得脱口而出,“大哥他没有!那些都是……都是下面的人胡说八道,他们……”
“你闭嘴!”
承祜猛地回头,低喝一声,打断了胤礽的话。
眼神严厉是胤礽从未见过的。
胤礽被这一喝吓得一哆嗦,剩下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承祜却顾不上安抚胤礽,再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皇阿玛,儿臣有罪!”
承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他以为自己能处理好,却还是让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是儿臣德行有亏,行事张扬,未能将皇阿玛的教诲时刻铭记于心,才会引得下面的人揣摩逢迎,酿成今日之局面。”
“儿臣空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不仅未能替皇阿玛分忧,反而为皇阿玛添堵,此为不忠!”
“儿臣行事,令皇阿玛心生疑窦,父子离心,此为不孝!”
“儿臣恳请皇阿玛,收回儿臣协理政务之权,让儿臣闭门思过,静心思索己身之过!”
承祜一字一句说得恳切无比,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静静地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长子。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亭柱的缝隙落在承祜微微颤抖的脊背上,衬得他颈间的皮肤白皙如玉,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康熙的目光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
这个儿子,是他亲手教养长大,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继承人。
他俊美、聪慧、仁孝,几乎满足了他对一个完美储君的所有想象。
正因为太过完美,才让他这个手握至高权柄的父亲,生出了警惕。
权力是唯一的,不容分享,哪怕对方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承祜跪在那里,没有辩解,没有委屈,第一时间将所有罪责揽于一身,甚至主动请求削权思过。
这份果决,这份担当,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
康熙心中的那一点不快竟奇异地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欣赏,满意,还有一丝心疼。
他终究,是承祜的父亲。
许久,康熙才缓缓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起来吧。”
承祜没有动。
“朕让你起来。”康熙的语气加重。
承祜这才缓缓直起身,却依旧跪着,没有站起来。
康熙走下座位,来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拉了起来,目光扫过他微红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你是太子,是朕的嫡长子。朕信你。”
康熙看着承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承祜,你要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是水,君王是舟。而你,现在还只是舟上的人。”
——在你成为那艘舟之前,不要妄想去驾驭水流。
承祜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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