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皇阿玛他老了
夜风呼啸，卷起承祜玄色劲装的衣角，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在暗夜中展开的战旗。
承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足以动摇国本的问题。
他只是转过身，一双在月华下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面色惨白的弟弟。
“保成，你先不必想那么远。我且问你，你觉得……我们的皇阿玛，是一位怎样的君主？”
胤礽猛地一怔，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拉回了现实。
皇阿玛？
这是一个几乎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皇阿玛自然是……千古难遇的圣君。”胤礽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他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认知，“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智擒鳌拜，削平三藩，收复台湾……文治武功，赫赫威仪，开创了我大清前所未有的盛世。更是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对汉学西学皆有涉猎，胸襟之开阔，历代帝王罕见。”
这一番话，他说得恳切而真诚。
在他的世界里，康熙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所有皇子乃至天下臣民仰望的丰碑。
承祜听着，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你说得都对。”他颔首，表示赞同，“但，还不够。”
“不够？”胤礽不解地皱起了眉。
“我再问你，”承祜的目光越过胤礽的肩膀，投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江户湾，“你自幼对西洋传教士带来的那些奇技淫巧很感兴趣。你觉得，皇阿玛对那些自鸣钟、望远镜、火枪火炮，乃至他们口中的几何、天文，究竟是何种态度？”
胤礽的傲气让他对这些新奇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心与钻研精神，他甚至曾跟着南怀仁等人学过一些粗浅的西学知识。
听了承祜的话，胤礽不由认真地回想起来。
“皇阿玛……很有兴趣。”胤礽斟酌着词句，“他会亲自演算几何题，会用西方的仪器观测星象，也命人仿制过西方的火炮。他认为西学于历法、算学、军工之上，确有可取之处。”
“然后呢？”承祜追问。
“然后……”胤礽的语速慢了下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康熙在武英殿摆弄着一架精巧的德国座钟，脸上满是赞叹，却最终将其定义为精巧的玩意儿；他想起康熙对传教士带来的世界地图兴趣盎然，却更在意图上大清疆域的标注是否准确，对海外那些陌生的广袤大陆，不过是一扫而过的好奇。
是的，兴趣。
仅此而已。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天朝上国对藩属国奇珍异宝的兴趣。
皇阿玛从未将那些东西，以及制造出那些东西的西洋人，视作与大清对等的存在。
他学习，他了解，但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以天朝为世界中心的、传统的、农业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胤礽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猛地抬头，看向承祜，眼中闪过一丝骇然的明悟。
承祜仿佛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继续用那平静的语调，为他揭开那层最后的遮羞布。
“皇阿玛是一位完美的守成之君，甚至可以说是开创盛世的雄主。在大清这片土地上，在他的时代里，他做得无懈可击。”
“但是，保成，时代是会变的。”
承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缥缈的意味，“皇阿玛看到的是西洋的术，是那些可以为我所用的工具。但他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在那些术的背后，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道。一种以商业、殖民、掠夺为核心，驱动着整个国家机器疯狂运转的道。”
“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王道，也没有霸道，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为了利益，他们可以扬帆远航，踏上任何一片陌生的土地；为了利益，他们可以贩卖奴隶，屠戮土著；为了利益，他们会用我们闻所未闻的坚船利炮，敲开任何一个挡在他们面前的国门。”
这些话，如同惊雷，一道道劈在胤礽的心头。
他想起了大哥这一路的所作所为。
组建舰队、学习海战、剃发易服混入敌营……这些都是皇阿玛的军事思想里从未有过的离经叛道之举。
他又想起了大哥今日的索求，不是金银，不是土地，而是整整五十万的青壮劳力。
为什么？
他之前不理解，但现在，他隐约抓住了什么。
金银有耗尽的一天，土地需要派兵驻守。
唯有人，尤其是青壮的劳动者，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根本的元气和未来！
大哥此举，是要从根上，彻底扼杀掉这个民族在未来百年内任何一丝崛起的可能！
同时，这五十万劳力运回大清，可以去修路、去开矿、去从事最繁重的劳役，从而将大清自己的百姓解放出来，去从事更重要的生产……
胤礽终于明白了。
皇阿玛的强大，在于他对内。他可以平定叛乱，治理黄河，让百姓安居乐业。他的目光，始终凝聚在这九州四海之内。
而大哥的目光，却早已越过了高山与海洋，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更加野蛮、更加血腥的世界格局。
在皇阿玛的棋盘上，天下是大清的天下。
而在大哥的棋盘上，大清，只是世界的一部分。
一个不进则退，甚至会被吞噬得尸骨无存的部分！
“你现在，还觉得我有伤天和吗？”承祜的声音幽幽传来，“当别人已经磨好了屠刀，准备分食我们的时候，我们却还在讲究仁义道德，这不叫仁慈，这叫愚蠢，是对我们身后亿万子民、对我们爱新觉罗列祖列宗最大的不负责任。”
“我今日索要五十万倭人劳力，就是要用他们的血汗，为我大清铺就一条通往未来的钢铁之路。我今日在此地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必在金陵城下流干自己的血。”
“我之不仁，是为大仁。我之酷烈，是为大善。”
胤礽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之前所有关于王道仁德的困惑与挣扎，在这一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是啊……
跟一群未来的强盗讲仁义，何其可笑！
胤礽看着眼前的承祜，月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平日的温和与慵懒，只剩下一种焚尽八荒的决绝与洞悉一切的冰冷。
这一刻，胤礽心中那个温润如玉、待人和善的大哥形象，与眼前这个冷酷决绝、布局百年的形象，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非但没有让他感到畏惧，反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一个让胤礽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毫无征兆地窜入了胤礽的脑海。
皇阿玛，虽然是圣君，但他的眼睛已经老了。他的思想，他的格局，已经被这个时代所局限。他守不住大哥梦里的那个未来。
朝中的那些叔伯兄弟，那些满汉大臣，他们更不行！他们连眼前的倭寇都看不真切，又怎能去对抗百年之后那些闻所未闻的西洋恶狼？
这天下，这即将被拖入血与火的旋涡中的天下……
胤礽的瞳孔骤然收缩。
除了大哥谁也不行。
便是皇阿玛也不行！
这个念头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他的神魂深处炸响，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竟然在质疑当今圣上！？
他竟然觉得自己的父亲，那位如神明般的皇帝，已经……不够资格带领大清走下去了！
若是被旁人知晓，只怕立刻就要被圈禁至死！
胤礽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惊恐地看着承祜，仿佛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
然而，承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
胤礽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强迫自己将那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可越是压抑，那个念头就越是清晰，越是……
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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