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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灰蝶引路,旧网自缚


大雪封街,京畿如眠。

织心堂偏院的窗纸上,映着一点昏黄的光。

陆砚舟蜷缩着坐在蒲团上,双手紧紧攥着那半匹素绢,指关节都发白了,像是要把三十年前的火光从丝线里抠出来。

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每天清晨,门轻轻一响,李砚秋就捧着一卷《贞织大夫录》进来,端坐着诵读。

她的声音清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天工开物,以民间纺织为根本;功绩在当代,名声留青史……凡是有技艺的人,都可以在世上立足,不因出身而被废弃,也不因权势而被埋没。”

这是谢梦菜新颁布的织政新规,首次将民间匠人纳入官制体系,设立“贞织大夫”的头衔,授予俸禄、赏赐匾额,昭告天下:有手艺的人,也可以扬名。

陆砚舟起初冷笑,接着沉默,到后来,每听一句,呼吸就乱一分。

第三夜,风雪更大了。

铜壶滴漏的声音细碎,李砚秋念完最后一章,起身要走。

就在她手搭上门栓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陆砚舟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不是要毁碑……”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石磨过,“我是怕历史再次被抹去。”

屋外的廊下,谢梦菜站在雪影里,手指微微颤抖。

她没走,已经站了一炷香的时间。

雪花落在她的斗篷上,积成了薄霜。

她听到那个一直低语“换我爹名字回家”的男人,终于说出了真相。

七匠冤案当年并非单纯的政治清洗。

真正动手的是礼部尚书裴照衡的父亲,他借着“篡改宗庙礼制图样”的罪名铲除异己,实际上是为了掩盖自己贪污织政院巨款、私自贩卖龙纹锦到海外的丑闻。

七位主织匠人含冤而死,只有一个人的遗孤侥幸逃脱,隐居在城南,世代守口如瓶。

“柒舍”,原本是七匠后人秘密结社,代代相传,只为保存当年图纸的残稿和证物,等待昭雪的那一天。

可近三年,有人悄悄接管了“柒舍”。

这个人自称“第七人”,拿着半枚玉扣,上面刻着半个“裴”字——正是裴家徽记的残纹。

他以复仇为名,煽动年轻后辈重新燃起“正义之火”,鼓吹只有烧尽旧史、逼宫鸣冤,才能洗清冤屈。

“他们答应我……只要再烧一次碑林,让天下人看到那一夜的光影重现,朝廷就会重新查案。”陆砚舟痛哭失声,“我只想把我爹的名字,从‘逆匠’名录里摘出去……我不想毁掉什么江山社稷!”

谢梦菜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

这不是一场反叛,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嫁祸。

有人想借“柒舍”之手,在七夕这个万民观灯、百官齐聚的日子,制造一场“民变”。

火烧碑林,只是开始。

接下来,便是伪造证据,污蔑她这个“庶女出身、掌管民织司”的女子勾结匠党,意图颠覆礼法、篡改祖制。

然后——清君侧。

铲除以她为首的新政派,重启旧党专权。

幕后之人,直指还被囚禁却仍暗通内外的裴照衡。

她转身离去,脚步无声,却快如惊雷。

半个时辰后,民织司密室。

孙怀恩捧着一封刚截获的密信,低头等候着:“姑娘料得没错,裴照衡的弟弟曾通过狱卒递出这封信,里面附有暗语:‘七月望,蝶焚巢。’”

谢梦菜盯着那六个字,目光突然变冷。

七月望,不是七夕?

蝶焚巢——灰蝶引路,终将归烬。

他们在等一个信号,一个由她亲手点燃的“叛乱”信号。

她忽然笑了。

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一丝温度。

“那就给他们一场盛大的祭祀。”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落雪,“就说……民织司将在七夕夜举行‘千绣归魂’大典,焚烧历年旧稿,慰祭历代织魂。”

孙怀恩一震:“您要把消息放出去?”

“不仅要放,还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抬起眼睛,目光穿透烛火,“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布的局,怎么烧到自己脚下。”

窗外,雪还没停。

但风向,已经在悄然转变。

而在将军府西墙之外,一道黑影悄然到来,跃上高墙,伫立了很久。

片刻后,翻进内院,脚步沉稳,直奔书房。

案前的烛火跳动着,映出墙上一幅未完成的绣图轮廓——七只灰蝶盘旋在烈焰之上,中间空缺一环,仿佛在等待最后一笔来闭环。

那人驻足凝视,过了很久,低声自语:

“你若点火,我便布阵。”

“这一次,换我护你周全。”

七夕夜,织魂碑林。

千盏灯笼高悬如星河倒垂,照得青石碑面泛出冷铁般的光泽。

碑上镌刻着历代织政官员名录,其中七块残碑尤为显眼——那是“七匠冤案”后被强行抹去姓名、仅以“逆籍”二字草草标注的耻辱印记。

谢梦菜一袭素白长裙立于碑前,手中火把静静燃烧,映亮她沉静如水的眼眸。

风拂过她的发丝,也吹动了四周屏息凝神的万千百姓。

“今夜,民织司焚稿祭魂。”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不为毁史,只为还魂。”

话音落时,火光腾起。

第一堆陈年绣稿在烈焰中卷曲成灰,火星飞舞,像极了早春时节飘散的柳絮。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低语,有人合掌默祷。

谁也没注意到,在东南角那片拥挤的围观者中,几名衣衫褴褛的“流民”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火势渐旺。

就在这时,一股细微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是硫磺与朱砂混合的“赤鳞粉”,遇热即燃,可顷刻引爆整条埋设于地下的火线,直通碑林深处,将七块残碑尽数焚毁,制造“民众怒烧祖制碑”的假象。

一根引信,悄然点燃。

暗处,李砚秋指尖微颤,死死盯着那缕几乎不可察的蓝烟升起。

她没有动,只是轻轻抚过袖中那枚铜哨。

风忽然变了方向。

下一瞬,火苗刚蹿出半尺,竟猛地一滞!

原来地下早已铺就层层浸透“凝露胶”的麻布带——此物遇火则胀,隔绝空气,专克纵火之术。

火焰挣扎几下,终归熄灭,只留下一圈焦黑痕迹,如同命运划下的休止符。

“怎么回事?!”藏在人群中的首领低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鼓楼之上,琴声骤响。

一曲《七丝吟》破空而来,清冽如寒泉漱石。

韩霁端坐高楼,十指翻飞,弦音忽而急促三转——这是约定的信号!

刹那间,四面伏兵尽出。

崔九章率领数十名黑云骑旧部,或扮作商贩,或混入僧侣,从各个角落暴起,迅雷不及掩耳地控制住所有要道。

那些伪装成激进分子的“柒舍”青年尚未拔刀,便已被按倒在地。

“你们被骗了!”李砚秋跃上高台,展开一卷明黄绢纸,声音铿锵,“这是陆砚舟亲笔供词!七匠之冤,实因裴家贪墨龙纹锦、私贩海外!而今‘第七人’借你们之手复燃仇恨,只为逼宫清君侧——幕后主使,正是礼部尚书裴照衡!”

人群炸开了锅。

“不可能!裴大人乃礼法重臣,怎会……”

“你们看!”李砚秋又抖开一封密信副本,上面赫然是裴照衡之弟笔迹,“七月望,蝶焚巢”六字清晰可见,“他们计划今夜制造民变,嫁祸昭宁长公主勾结匠党,颠覆祖制!而你们,不过是棋子!”

百姓哗然,怒吼声如潮水般涌起。

混乱之中,一道黑影自屋顶疾掠而下,弓如满月,箭尖直指谢梦菜咽喉——寒光一闪,杀意凛然!

箭离弦刹那,风骤停。

一道玄甲身影横空而出,右手如鹰攫兔,竟在半空中生生截住疾驰之箭!

指节爆响,箭杆寸断,余劲震得刺客双臂发麻,还未回神,那人左手已如铁钳扣住其腕,反拧擒拿,重重掼在地上。

程临序落地无声,肩甲染雪,眸光如刀。

“想杀我夫人?”他冷冷开口,声如寒铁交击,“问过我的拳头没有?”

全场死寂。

那刺客挣扎着抬头,满脸惊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哪里,”程临序一脚踩住他胸口,俯身低语,“从来没人能算准。”

孙怀恩悄然退至偏殿,将一份伪造得几可乱真的“柒舍行动计划”投入内廷通报匣。

墨迹未干的纸上写着:“戌时三刻,围攻织政院,挟持长公主,逼帝退位。”——足够让皇帝身边的近侍心惊胆战,又不至于激起全面镇压,恰到好处地引导天子视线,落在真正该被清算的人身上。

宫中,御书房烛火通明。

太监总管接过密报,面色大变,匆匆入内。

片刻后,一道朱批圣旨疾驰而出:“裴照衡图谋不轨,蓄意煽动民变,罪证确凿,即刻问斩!其族流放北境,永不得返!”

消息传出,全城震动。

而此刻的碑林中央,火堆早已熄灭,唯余袅袅青烟盘旋升腾。

谢梦菜望着灰烬随风卷起,宛如无数振翅欲飞的白蝶,轻轻闭了眼。

“这一把火,”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说给风听,“烧的是谎言,不是记忆。”

远处宫墙之上,一只真正的白蝶不知从何处飞来,轻轻落在铜铃边缘,翅膀微微颤动,仿佛回应着某种古老的契约。

无人察觉,它右翼上隐约浮现一丝极淡的金纹,形如残诏一角。

而在将军府密室的暗格深处,孙怀恩缓缓取出一封从未示人的帛书,指尖抚过封缄上的暗印——那是一枚褪色的织梭图样,与先帝玺纹隐隐相合。

烛火摇曳,映出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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