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茧成丝不断,灯烬火重燃
靖禾十二年春,紫宸殿内香烟袅袅,百官列班如林。
天光未明,朝会已起。
金砖映着残烛,照出一道道或凝重、或阴沉的面孔。
韩承业立于文官前列,蟒袍广袖一振,声若洪钟:“臣启陛下!边军大将程临序,纵兵私设牢狱,擅捕朝廷命官亲信——陈逾乃禁军副统领,执掌宫门巡防,竟被拘于织政院三日不放!此风若长,纲纪何存?”
话音落,群臣微动。
有人暗中交换眼神,有人低头不语。
那名字一出,昨夜织政院火光、银丝悬人、箭矢自熄的传闻便在心底翻涌。
可谁也没想到,韩承业竟敢以此发难,反咬一口。
殿心寂静,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户部侍郎李崇安眉头紧锁,终于出列拱手:“陛下,织政院本为民设,然据报其地底藏密道、檐角布银丝、墙内置机括……种种构造,形同军垒。臣不敢妄断其心,但此等机关,果真只为护布?还是另有所图?若民间皆效之,岂非天下皆网?”
他言辞谨慎,却字字逼问。
满殿目光骤然聚焦殿外。
那里,一道素色身影缓步而入。
不是宫妃,亦非命妇。
她未戴珠翠,仅以一支青玉簪绾发,裙裾拂过金砖,无声无息。
是谢梦菜。
昭宁长公主的身份早已封赐,但她从未踏足金殿议政。
今日现身,连皇帝都微微坐直了身。
她不辩,不争,甚至不曾看韩承业一眼。
只轻轻抬手。
陆怀瑾从偏廊走出,手中捧着一方木匣。
打开,竟是一个精巧模型:屋舍四角牵出细若蚕丝的银线,纵横交错如蛛网,中央一枚桑叶轻置其上。
“诸位大人请看。”陆怀瑾声音清朗,“此为织政院‘银丝传讯’之构。”
他取出一根细针,轻轻触碰桑叶。
“嗡——”
百步之外,悬于梁上的铜铃,竟应声而鸣!
满殿哗然。
“丝线传导震动,十息之内,信号可达全院。夜间有贼侵扰,足不出户便可预警。此器不伤人命,不耗粮饷,唯求一个‘早知’。”陆怀瑾缓缓道,“若去岁北境粮道押运时,沿途驿站能设此网,三十里内但有一处示警,何至于三百车军粮尽毁于伏袭?七千将士,也不会活活饿死在归途。”
殿内死寂。
连韩承业的脸色都变了。
那是去年最惨烈的败仗——并非战败,而是补给断绝。
朝廷追责数月,却始终查不出是谁泄露了路线。
如今一句“早知”,像刀子般剜在人心上。
就在这时,裴砚之出列。
太常寺博士手持一卷帛书,神情肃穆:“臣昨夜观星,荧惑守心,主乱兆。然织女星异样明亮,光芒压过天市垣,主民间智启,巧技兴邦,变革将至。”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龙座:“天象示变,不在庙堂,而在黎庶。织非女红,乃经纬天下之术。”
皇帝久久未语。指尖轻叩龙椅扶手,目光落在谢梦菜身上。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臣请立‘织学’为官学科目,设‘织谕使’巡行州县,教民养蚕、识毒、防灾、通讯。三年成制,十年化俗。若成,可增赋税三成,减灾八分。”
李崇安怔住。
他知道这女子聪慧,却没想到她敢提改制。
可更没想到的是——他竟无法反驳。
昨夜密报他还记得:西北旱情初显,南方瘴气渐起,若百姓懂得辨毒、防虫、储水,多少性命能免于涂炭?
良久,他低声道:“若真利社稷……户部愿拨半成农税,试行三州。”
一句话落下,仿佛铁石落地。
三日后,织政院门前竖起新匾——“织谕学堂”。
晨光初照,百名女子列队而入。
有白发老妪,有乡野村姑,有商贾妻女,甚至还有宦官家眷。
她们穿着粗布衣裳,手攥着新发的竹简课本,眼中却燃着从未有过的光。
苏文昭立于讲台,翻开《织事通考·民生卷》,声音温而有力:
“从前我们以为,织只是纺线做衣。可你们知道吗?一根丝,可以传信;一片叶,能测风雨;一匹布,能防火、防水、防毒。”
她举起一截风信布,迎风轻扬。
“它不是装饰,是哨兵,是地图,是无声的呐喊。它一直在等——等你们来写下一个字。”
台下一名年轻妇人颤声问:“我们……也能管政?”
苏文昭笑了:“你已在管。只要你学会看风向、识毒素、传警讯,你就不再是被动承受天灾人祸的弱者。你是织网之人。”
风掠过庭院,吹动檐角银丝,叮咚作响,如同远方即将响起的钟声。
而在千里之外的边关烽燧下,程临序站在雪地中,望着远处一座新建的祠堂。
手下校尉低声禀报:“将军,阵亡名录已整理完毕,共一千二百七十三人。您说要绣在英织卷上,每月由家中凭卷领抚恤……可有些人,家都没了,名字也没人记得。”
程临序沉默良久,伸手抚过冰冷的石碑。
“那就从今天开始——”他声音低哑,却坚定如铁,“每一个战死的人,都要有名。”
边关风雪未歇,夜色如墨泼洒在千仞烽燧之间。
程临序立于新落成的春社堂前,铁甲未卸,肩头积了薄雪,像一层无声的哀悼。
堂内,一卷长达十丈的素绢正被缓缓展开,由十二名军中绣娘以银线逐字绣录——那是阵亡将士的姓名。
每一针落下,都仿佛叩击着生者与死者的界限。
名字不再是黄土下无碑的枯骨,而是被织进光阴的经纬,悬于堂上,受万人仰望。
一名老兵跪在最前,满脸沟壑被烛光照得发亮。
他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一行小字:“林十七”——他儿子没有大名,入伍时只报了村中排行。
“战死那年,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老人哽咽,“官报只说‘殁于野’,家里领不到抚恤,邻居说他是逃兵,连狗都不朝他坟头叫一声……”
话至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可如今,”他猛地抬头,望着墙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声音嘶哑却昂然,“我儿的名字亮在春社堂上,每逢朔望,孩童绕行诵读,连村口那条老狗,都会抬起头看他一眼!”
堂外寒风呼啸,而堂内泪光与烛火交织,映出一片滚烫的人心。
三日后,消息随驿马传入京畿。
织政院门前,已有数十名军属冒雪等候。
她们手中攥着残破的军牌、褪色的战袍,甚至只是一缕从战场带回的尘土,恳求将亲人的名字补录入英织卷。
“我们不要金银,只要一个名字能被记住。”一位年轻妇人跪在雪中,怀中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孩子还没见过父亲的脸,至少让他长大后知道,爹是为国捐躯的。”
织盟响应如潮。
短短七日,江南八府、江北三道,共计三千余名阵亡将士之名被逐一核实登册。
更有无数百姓自发组织“寻名队”,深入荒村废垒,只为找回一段遗落的历史。
而在京城深处,谢梦菜端坐织心堂东阁,窗外雪落无声。
她手中握着一封匿名密信,纸面粗糙,字迹潦草,却条理清晰:某盐商勾结漕运官吏,暗控江南丝市,压价收丝,逼退小户,意图垄断经脉。
若放任不管,不出三年,民间织业将尽归权贵囊中,织谕学堂所倡“民自为织”亦将成空谈。
换作从前,她或可借长公主之权,暗中布局反击。
但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起身,走到庭院中央那座青铜铸就的“民声廊”前,将信投入箱中。
箱身刻有八字铭文:“言不匿微,声动九重。”
三日后,变起骤然。
数百名织娘联袂上书,手持《压价收丝案》陈情状,直抵都察院。
她们不再沉默,不再乞怜,而是以织事通考所授之理,列数据、举证物、引律法,条分缕析,竟令刑部主审官为之动容。
赵元吉亲自提审,顺藤摸瓜,竟牵出三省漕运、盐政、户曹贪官共十九人,涉案白银逾百万两。
更有密档显示,背后竟有朝中重臣影子若隐若现。
朝野震动。
谁也没想到,一场民生之争,竟能掀起如此巨浪。
更令人惊惧的是——这一次,不是哪位权臣发难,也不是宫中授意,而是民意自起,如蚕吐丝,层层推进,终成网罗。
有人私语:“昭宁长公主不过投了一纸,怎料百川归海?”
也有人悚然醒悟:“她早已不在局中……她就是局本身。”
岁末最后一场大雪落定时,织心堂再度点亮。
万千灯笼沿檐悬挂,银丝轻颤,光影流转。
谢梦菜缓步走入堂中,程临序已等在那里,玄氅染霜,眉目深邃如旧,却再无当年冷硬锋芒。
他们并肩而立,望着堂中央缓缓升起的巨大丝幕。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名录。
而是一幅活过来的图景——万千银蚕游走成河,吐丝化雾,织出山川城郭;桑林间孩童奔跑嬉戏,溪畔女子执梭穿行,风信布在高处飘扬,传递着看不见的讯号。
整幅画面随气流微微波动,仿佛呼吸一般,生生不息。
程临序望着,久久未语。
终于,他低声道:“你说将来没人接着织……可你看,他们已经在织了。”
谢梦菜侧首看他,眼底映着灯火,像星河流转。
她轻轻靠上他肩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久违的笑意:
“那你……还翻墙吗?”
他低头看她,掌心覆上她的手,坚定如初。
“墙早就拆了。”
“我现在走正门——”
“你的门。”
堂外风雪渐止,天地澄净。
唯有檐角银丝轻响,如远钟回荡,预告某种不可逆转的变迁正在来临。
而紫宸殿西厢,礼部尚书正伏案疾书,案头摊开一卷古籍,封面赫然写着《周礼·大宗伯》。
窗外,两名白发苍颜的老臣踏雪而来,袖中藏着一道联名奏疏,标题凛然:
“请依嫡统正脉,命豫王主祭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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