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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敲竹杠


到了这个时候,刘波才算对抬尸工这份工作有了一个相对全面的认识。

他终于看清到了这件事的本质,其实这就是一个需要把自己体面和自尊扔在地上,去换钱的工作。

滋味的确不好受。

但所付出的一切,却都能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回报又是那样的丰厚。

很难说这种交换不公平。

于是没办法,在相对矛盾的心理下,刘波只能硬撑着配合王亮往下抬。

接下来的三层楼,也依然没有意外。

几乎每一层,都有住在这栋楼里的邻居在楼梯口等着。

有的递信封,有的直接塞纸币,每个住户的脸上都是又怕又急的表情。

而且在这个过程里,刘波的体力消耗也相当巨大。

哪怕他是在高处的负责抬着死者头部的,比走在前面抬脚的王亮要轻松不少。

但他每走一步也仍然觉得腿在打颤,胳膊酸得几乎失去知觉,感到越来越接近完全脱力的边缘。

有句话,叫做痛并快乐着。

刘波现在算是体验到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了。

一方面,他为自己体力不支感到痛苦,时时刻刻都在用毅力忍受着肌肉酸痛的煎熬。

但另一方面,他的精神层面,却被金钱的大丰收给震撼到了。

“打工挣钱”这个原本只有一种解读方式的概念,在他心里获得了打破认知的重塑。

他不知道王亮拿到那些钱财的具体数字。

但是他清楚一点——这些日本人给的钱不是硬币,而是纸钞。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下一层楼最少也能从住户手里拿到一千円,也可能是两千円。

想想自己在打工的餐馆累死累活干一个半小时,都换不来这么一张印着野口英世纸钞。

但在这里只要抬着尸体坚持走下数十节台阶就换来了。

刘波就感到自己过去的人生全都白活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现实世界还有这么魔幻的一面,钱原来还可以挣得这么快。

试问这种情况下,他的情绪如何还能保持稳定?

如何还好意思说累,说自己需要休息?

的确,他现在每往下走一步都是吃力的,眼前还一阵阵的发黑。

但他看见的不是黑暗,是家里的欠条,是母亲在电话那头哭红的眼睛,是褚浩然向他保证的那句“这件事顺利完成,你就是正式会员了”。

他猛地睁开眼,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疼。

疼就说明是他活着的,活着那就要挣钱,要还债……

他要在这东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刘波的肉体空前的痛苦,但精神也是空前亢奋。

而且幸运的是,虽然他的身体即将接近肌肉拉伤的临界值,不过老天开眼,否极泰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迎来了可以休息的喘息之机。

七楼没有人!

到了这一层,楼梯口上总算空无一人。

“停下停下,把尸体放下,我们都抓紧时间喘口气吧。”

实际上都没用刘波开口央求,带头的王亮自己就主动停下脚步,招呼刘波把尸体放下。

跟着他就靠着墙坐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原来他也早就累的不行了。

“你小子可以啊,第一次干,不比我当初差多少……”

更让刘波没想到的是,疲劳的喘息中,王亮居然开口夸奖了他。

“王哥,你不怪我?我还觉得没帮上什么忙,拖了你的后腿……”

刘波很不好意思的说,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其实并不满意。

然而王亮却是这么说的,“那你就多想了,就新手来说,你算是不错了。我刚干的时候跟你差不多。你感到吃力,其实是因为还没掌握用力的诀窍,只是缺乏经验而已。但你肯卖力,又能吃苦,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实在人一起共事。放心,今天收的小费,下楼肯定有你一份。大家都是同胞,我不会亏待你……”

“那就谢谢王哥了。”

得到了这样的夸奖和肯定,还明确了自己有分钱的资格。

刘波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更加强烈喜悦和轻松,足以抵消现在感受到的痛苦。

似乎今天所有的付出都值了,或许这就叫认同感吧。

就这样,俩人再没说话,过了大概五分钟左右,他们呼吸变得平和,都感到恢复了一些体力。

看到王亮又站了起来,刘波以为这又要开始抬人下楼了,主动伸手奔向裹尸袋。

却没想王亮居然摆摆手阻止他,“先别急,会演戏吗你?”

“演戏?”刘波诧异,“演什么戏?”

“演苦情戏呗,比如说你装作下楼崴脚受伤,疼得走不动路了……”

“应该没问题。”刘波还是不明所以。“可为什么啊?”

“为什么?当然是为敲竹杠了。”

王亮忽然哈哈笑了,“你看,咱们待在七层这都快十分钟了,居然这么半天没有人来给送钱,这哪儿行啊。别的楼层给了,就这层不给,岂不是便宜这一层的日本人了?这楼是一梯四户的,我就不信没有一家有人的。我非得给他叫出来送钱不可。所以咱俩得合作演出戏,你一会儿给我装着崴脚就行了。其他甭管。我要是当着日本人的面骂你废物,或者日本人发火儿,你就装着一瘸一拐的样子,给日本人看……”

“这……这合适吗?”

刘波想了想,多少觉得这主有点损,他犹豫了,“王哥,这是不是不太好啊?”

“哪儿不好啊?你是想说我缺德吧?”

没想到王亮言辞如此直接,丝毫也没拐弯抹角,刘波顿时就有点挂不住脸儿了。

“我……我没那意思。”

“得了,你就别解释了。你这人实在,什么想法都脸上写着呢。”

刘波无从反驳,可奇怪的是王亮居然看上去丝毫并无怪罪,反而还笑了,“不过我还得说你啊,实在有点傻的可爱。你厚道也得分什么情况啊。你忘了刚才日本警察是怎么嫌弃咱们了?不是你问我生气不生气的时候啦。对,我是不生气,可你就不想想,我不生气是为什么?谁是天生的贱皮子啊……”

刘波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王亮一撇嘴,“这个问题的关键,当然还得看钱啦。只要有钱赚,我就可以让日本人在我面前装大爷。我要挣不着钱,那日本人对我就是个屁。我才不在乎那些日本人是不是怨恨我借死人来敲竹杠,这就是我为他们抬尸首的代价。兄弟,不是我说你,钱和脸,咱总得图一样吧?咱们脸既然已经保不住了,那钱就说什么也得拿到手里才行啊。否则那不就是傻吗?再说了,咱敲竹杠的对象又是谁啊?都是日本人,妈的,那是鬼子。八年抗战杀了咱们多少人啊,咱现在给他们收尸,收他们点钱怎么了?这是报应不爽,尸天理循环。这才能证明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对不对?”

刘波算是彻底无言以对了,而且他感觉自己又被王亮给教育了。

虽然对方的话怎么听都有点歪理邪说的意思,但他还真没法说王亮说的不对。

尤其再想到刚才王亮对自己的好,更是没法说出一个“不”字来。

于是乎,俩人的思想终于达成一致,对此再无迟疑,随即粉墨登场,就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说起来,这场戏的分工还真是挺简单的,俩人无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已。

刘波的任务和责任相对单一。

他只需要装个意外受伤的人,抱着尸首躺在楼梯上假装动不了,见到日本人就一直喊疼就行了。

王亮则担任挑大梁的主角。

他得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挨家挨户敲门去找人卖惨,必须得应付所有情况变化,哄着日本人把钱掏出来,才算完成任务。

没想到就这样的套路,实际效果居然出奇的管用。

这一层四户,两户家里是真没人,另外两户全老老实实的吐了血。

第一户开门的,是一个正在看电视的家庭主妇。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住的公寓楼里死了人。

“打扰了,我们是搬运遗体的,我的同事下楼梯的时候脚受伤了,我想借用电话叫辆救护车可以吗?”

听见王亮如此说辞,开门的女人脸都吓白了,赶紧从钱包里抽了两千日元纸币递出来送瘟神,却死活不肯借电话。

“对不起,家里电话坏了,所以请……请你们尽快离开。可以吗?千万不要在这层停留。你们可以去楼下试试看。好吗?”

既然见到了钱,王亮自然不会继续打扰,于是痛快答应拿钱走人。

第二户,被王亮敲开门的人家,屋里是个独居的老头子。

这主儿倒是挺横,获知王亮来意,不但凶巴巴的破口大骂,而且宣称要报警,要投诉。

王亮也不怵头,带他到楼梯间里来看“事故现场”。

对他说想要报警请便,反正只要把救护车给叫来就行了,毕竟救人重要。

这下弄得老头子也没了辙,吹胡子瞪眼干着急。

与王亮早就有言在先的刘波这时候也挺机灵,假惺惺的非要站起,表示自己可以勉强扶着下楼,却又被王亮给拦住了,让他坐下休息。

于是老头子就彻底上钩了。

马上回去了一趟,再回来,手里就多了五千円钱,凶巴巴的塞给了王亮。

“你们拿着钱,给我立刻消失!只要不停留在这一层,去哪里接电话随你们的便!”

王亮也不生气,接过钱马上照做。

他自己单独一个人抱起了尸体,冲着刘波扬了扬下巴,让他继续装瘸,扶着楼梯慢慢下楼。

结果等到老人安心的从安全门消失,他们带着尸体下到中转层的时候,两个人就变了另一幅样子,都情不自禁的捂着嘴偷摸乐了起来。

“你看见没有?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老帮子被咱们这一手可给挤兑急了,真是吐血了。五千円啊,这钱挣的容易吧?他一人身上榨出来的油,都顶咱们下好几层楼了。说心里话啊,我还真希望这楼的业主都踏实待在家里,别在楼层门口等咱们呢。那咱们挨个敲开他们的门还能多捞点儿。”

不过高兴归高兴,刘波却比王亮多了一层顾虑。

“王哥,说心里话,我刚才可真是担心,那老头子那么凶,我还真怕他真报警。真要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候又怎么收场?这你想过没有?”

然而王亮依旧胸有成竹。

“当然想过了。可我还跟你说,老头子绝对不可能报警。为什么?我告诉你,就因为栋楼里可没有穷人,能住得起的公寓楼的都是富人。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花几个小钱就能解决的事儿,他们会愿意把事闹大吗?”

“何况从晦气的角度来说,他们赶紧让咱们走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和咱们起争执?难道还盼着咱们多停留一会儿啊?再说了,就是真报警又能怎么样?咱们也没犯法啊。难道就不能受伤了啊?大不了就真等着救护车来了,去医院好了。谁怕谁啊?”

“说真的,我不是没碰过杠头。上次有个楼里的一个住户跟我叫上劲了,也是个老东西,死活不相信我那搭档是真受伤了。骂骂咧咧还拿拐杖要打我们。后来你猜怎么着?嘿,我直接把尸体往这楼层一放,背起我那搭档就要下楼,跟他说等我把人送到医院才能回来。结果他立马就怂了。”

“最后老家伙不但给我塞了一万日元,还点头哈腰道歉,一再恳求我先把尸体弄走。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你千万别信他们虚张声势,他们别的不怕,其实就怕咱撂挑子。”

王亮的描述让刘波登时哑然失笑。

但随即又愣住了。

想起刚才所见所得,那些日本人各自不同的表现,还真是符合王亮的描述。

是啊,在这栋楼里,别看他们这些扛死人的抬尸工低贱,但反而是这些日本人最不能得罪的人。

还是王亮说的对。

日本人是真的傲慢么?当然不是这样,他们只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而已。

今天这些日本人不管心里有多嫌弃他们,厌恶他们的抬尸工作,但大部分人,包括警察在内,其实都很客气,因为真的离不开他们提供的特殊服务。

现在想想,反而觉得日本人都有点犯贱,很有点低三下四呢。

“眼镜儿,我告诉你一句话,无论从事多么低贱的工作,其实都没关系。只要咱们自己拿自己当回事儿就行了。真正会让人失去自尊的,只有自己觉得自己低贱!”

说完,王亮拍了拍他的后背,重新戴上口罩,“咱们继续走,抓紧时间,还有钱等着咱们挣呢。”

这句话,宛如电闪雷鸣一样,让刘波顿时感到心里通畅。

他对这份工作的偏见,至此再也不复存在,统统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错,管别人怎么看呢。

只要自己不心亏,不自卑,怎么生活都是合情合理,值得骄傲的

抬尸工怎么了?

同样是靠劳动吃饭,不比谁差!根本用不着为了别人的想法去让自己苦恼。

还是王亮说的对啊,由他们来收日本人的尸首,当日本人的黑白无常,从日本手里拿小费,这都是理所应当,天理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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