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当使凤印早归正位
第87章
素色是今日的长安。
皇城大门开,盾阵立于朱雀大街两侧,面对着自发站在街道、坊市中的百姓。
他们的表情不苟言笑,右臂上均系着一条白麻条。
他们身前巨盾上的盘龙,也都被用白麻蒙住了眼睛。
百姓许是无法理解其中的政治隐喻,但他们看懂了举国同哀。
当发现有内侍前来维持秩序,站立在各个坊口的时候,百姓便不自觉的往皇城的方向看去。
唐制中,凶礼缓步。
丧礼的仪仗走得很慢,御驾更是控制在每六十息仅行十八步的规格中。
十二面黑银素幡呈雁翎阵展开,由禁军分三列持握。
乐阵紧随其后,执素漆埙、篪,步行奏《薤露》变调。
后再有一字排开队阵,高举九旒素旌,这便是象征天子代天致哀的告天旌节。
前序队列先行,而后便是御驾中枢。
皇帝仪仗队着素白绢袍居右,持玄玉镇圭在前引导,
皇后行位在后着月白深衣居左,捧内置牺牲毛发素银薤叶匣,(牺牲:祭祀的动物)
再有护卫持素裹障刀列阵,以九宫格队形拱卫。
从皇宫中被抬出的灵柩不少。
一抬是李显,二抬是丁义,三抬是李隆悌,四抬是武泽天。
而后的五六七八……等等,是李显的东宫妻、早丧子……
身份不同,哀荣不同,他们的灵柩大小、规格也不同。
但一视同仁的,是他们灵柩旁边的三十六道素帷,以及柩车四角的青铜厌胜铃。
灵柩的步频同样不快,每六十息二十七步,铃声配合着哀乐的节奏一步一响、一步一响,走远了声音依旧绕耳不散。
百姓跟在陌刀阵后,有序的往长安城外走着。
倒也不是他们生来就有什么秩序。
而是数以计千的禁军倒持陌刀,每九步以刀柄击地应节,其气势恢宏、军纪森严,让他们下意识的模仿、跟随。
这一路走的很漫长。
待到长安城外的那一把火烧起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了。
自然也不是什么都烧的。
从皇宫抬出来的灵柩,除去太后武泽天的,都换了队伍、踩着吉时、走向了岔口。
火葬场的坑很大,里面有死人,当然也有活人。
只是他们好似发不出声音,又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鼓声、踏步声、乐声中,全然没了痕迹。
远远的,饶是李唯也只看到了冲天而起的浓烟。
刺鼻的气味被风带走,被设立的数道隔离带吸附,再熏着祭天时常见的香油味、香火味,尸骸燃烧时那股最可怖的味道,并没有波及到本就在上风口的人群。
李唯设立了与鼎大小相当的香炉。
在这香炉之中,先上了九柱香。
而后带领朝臣、百姓,行三拜九叩之礼。
国丧、祭天,国丧是为死在伪周的那些忠良,而祭天献上的是人牲。
百姓一时间琢磨不明白,而琢磨明白的朝臣、世家子也缄口不言。
皇帝完成了头香与头拜,一百零八声响炮,如震天雷一般相继爆鸣。
这一声声巨响,唤醒了有些人那一日长安夜的梦魇,
也让在忙于玄武门或缩在家中的朝臣们感受到了惊慌,
更让百姓们感受到了天子二字的威能。
而后卓娜上前,上九柱香,再拜。
李唯对卓娜的处处规制安排早已经是皇后的规格,无论是方才御驾的仪仗,又或者是如今身上这身依旧绣着翟纹的服饰,还是跟在她身后处处以侍奉礼仪恭谨对待的裴明,无一不昭示着卓娜的与众不同。
有心人都看明白了,也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这,并不与今日的国丧、祭天相关。
而后是李旦、李老、其子嗣,依次上前上香,他们便不是九柱,而是六柱,百姓朝臣也只需跟着他们三拜一叩。
李唐宗室人丁稀薄,很快便到了诸位朝臣。
王富贵上前拿着名册,唱名的顺序也颇有讲究,
“天宁,大贺毕力格,上前敬香。”
“天宁,赫连孛,上前敬香。”
……
“河东,裴……”
……
“京兆,……”
唱名的同时,既有史官奋笔疾书,也有数名工匠当场便在石碑上刻字。
谁来、谁没来,日后一瞧便知。
而为什么没来?
你是不是不想祭奠在伪周暴政下死去的忠良,你是不是对大唐忠臣有意见,你是不是对大唐百姓有意见,你是不是对大唐皇帝有意见,好哇,你个叛国贼!
天下人考究起来,可就不管那么多了。
而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掌握在了李唯这个做捂嘴的黑手的人手里。
武周的常用手段,而今也该让他们自己感受感受了。
若是真得到了消息,世家怎么不会派人来呢。
可李唯早就把长安城封锁,并洗涮的干干净净,消息又哪里来的机会顺流而下呢。
背叛了大唐的贼寇,在李唯这里,不会有任何机会浑水摸鱼。
见清河崔氏某一房,江南侨姓某一支,尤其是琅琊王氏竟无一人在此时,如张柬之等已经对新帝李唯有了个基础认知的长安大臣们,也大抵能猜得出李唯后续预备做的事情。
咱们这位皇帝,他要做什么,从来都表现的明明白白,端看你敢不敢相信了。
国丧连续七日。
只是除去第一日的盛大开场,以及最后一日的完美落幕外,于规制李唯便无需再露面操劳。
忙的是那些需要为自己博一份名声的朝臣、小吏,忙的是那些希望在新帝新政中站稳脚跟的浮萍。
所以第二日,早已让人好等的朝会如期而至。
今日的朝会不同以往,它虽然不是大朝会既定的日子,其规模确实远比大朝会还要更甚之。
不为别的。
今日商讨的乃家国大事,今日封赏的乃从龙之功。
大家都是有心眼的人。
也有念着你皇帝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也总该歇一歇,考虑考虑风评了吧?这样想着,有些人琢磨琢磨局势,就准备带头冲锋了。
朝臣与皇帝,两者权力的博弈从未停歇过。
照理来说,两者根本利益不同,他们之间必须是东风压倒西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但总因为各种现实不得不采取‘凑活凑活还能离了咋的’的政策。
可以说,婚姻小家庭的缩影,放大了套在国家之中,它的道理其实也是通用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祖宗的话,在归纳总结方面,那确实是是遥遥领先。
如之前到底是借坡下驴、摇摆到了李唐阵营,甚至参与了玄武门复变的‘姚璹’。
再比如说,没参与玄武门复变,坚定中间派却沾上了光的崔神基。
京兆世家做完美受害者的韦巨源……
在场的诸多大臣,随便单拎出来几个,都敢说自己的家族‘与国同休’。
所以,他们对这皇后之位,不说是势在必得,也至少要让它空出来。
只是当韦巨源刚迈一步,准备出列作揖开口的时候,赫连孛却故意抢先一步,人未动而声先出,道,
“臣启奏陛下。”
朝堂上有时候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扯头花、比声音,不要脸的人总是能占优势些。
赫连孛可太适应上朝了。
“旧朔丹二公主,本出望族。宇文泰嫡脉玄孙也,前朝大业年间,蒙炀帝钦赐国姓。且与圣躬为中表之亲,其门第之尊,实堪匹配。
其德性温恭,持礼如奉圭臬,治事明达,理政若运璇玑,诚符《女诫》所载贤媛之范。
今陛下既承大宝,何不效法古制,使登基之庆与册后之仪并耀九重?
如此既合天人感应之道,亦可彰帝后同心之德。”
本来没见过赫连孛在玄武门前舌灿莲花一般的炫技谏言,还准备呵斥他的韦巨源,在听到这一串话之后,一直勤于转动的大脑少有的宕机了。
你等等。
你是说之前要和我们联姻的那品貌均不堪入目的朔丹大公主的妹妹,她是宇文泰玄孙?而且不姓阿史那而姓杨?同时还跟陛下互为表亲?!
只要是世家子出身的朝臣,都可以自信的说一句:不会有人比我更懂血统出身。
他们虽然不像韦巨源那般,向外迈出了半步,可无一不在震惊之后高速的转动起大脑。
朔丹怎么会与宇文氏族有关联……
还真有。
朔丹九部青阳部,宇文氏。
这支宇文氏是哪里来的……
【忻以谋反诛,子俭坐徙朔丹。】
宇文子俭的父亲宇文忻的父亲北周上柱国宇文盛是宇文泰的侄子。
血统这件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今又不是征伐纷乱不断的乱世……且宇文氏嫡系本就稀薄……
唐初也好、鲜卑也好,他们讲究的都是个十世同宗。
旧朔丹二公主的出身,上升到宇文泰,又或者是与李唐沾亲带故,那都不是硬扯,而是非常的合乎情理。
万万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二公主,竟然是北周皇族嫡裔!
因今日李唯的特意安排,朝会的大殿中,显眼的站着一女人。
他们下意识的瞧了一眼目不斜视、端端正正立在那的宇文安禾。
挺直的腰杆,笔直的站姿,规矩的垂目,凌然的气质……
‘出身这东西确实做不得假。’
这一刻,朝中头一次得知这个消息的大臣,没有一人不是这样‘以貌取人’的。
样貌端正这一词,本就隐含着对谈吐、仪态、气质的期待。
宇文安禾的样貌端正,恰恰印证了这群人心中一直坚持的‘出身’‘血统’论调。
时下男女都是因为出身而决定了先天的教育资源,生而为平头百姓,他的日常会被劳务填满,哪里有条件去精修其他?
所以社会才会形成一种对‘血统高贵’的崇尚,也默认了‘血统高贵’是事实。
为子女谈婚论嫁时,无论是‘嫁娶’都要考虑其当家主母品性一样,前有赫连孛为草原蛮夷正名,后有宇文安禾为卓娜的德行背书,旧朔丹二公主的形象她早就不再是从前想象那样粗鄙、不堪、随意可以攀扯的。
而在此之上,她还能再得一赐姓‘杨’,这对她、对后位而言简直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了。
【虽处蕃邦,犹存华胄】,这是隋炀帝当年对东胡说的……朔丹是东胡覆灭以后的新汗国……其皇族合该姓杨而非什么阿史那……
合理,合理,甚至挑不出什么大义去驳斥。
如此皇后的父母出身均无缺憾。
因,只要拿皇后的生父阿史那伪王攀扯,他们注定会自食恶果。
根据符合他们体制内的血统论调来说,这旧朔丹忤逆隋炀帝、不尊杨姓的阿史那伪王,他本是归属在弘农杨氏里。
弘农杨氏连硬蹭的旁系中的旁系杨再思都认,怎么会不认这嫡嫡道道与隋炀帝共祖的北周公主。
万万没想到,这二公主竟有如此道运。
若非旧朔丹大公主言辞狂悖、德行不堪,若非妖妇作践李唐血脉,她……
瞧着朝臣好似时间暂停思考了半个多时辰,可实际上在朝堂之上也不过是一分钟不到罢了。
脑子转慢的,就不该站在这里,这里是朝堂,不是善堂。
赫连孛说完,便颤颤巍巍、好似身体年迈、腿脚不便的艰难行了礼。
在竭力起身的时候,因身形不稳就忽然余光一扫,恰好看到了迈出了半步、尴尬在原地的韦巨源。
他惊呼一声,
“哎呀,韦尚书!”
而后赶忙补充道,
“赫连眼拙,竟未察明公已趋半步欲言,失礼失礼,万望恕罪。”
“……”
这时所有人都看向了露出了半只鞋子在外的韦巨源。
作为皇帝,李唯自然是要问问他的。
“韦尚书有何要事?”
韦巨源‘心潮澎湃’,却也不得不上前,拱手回答道,
“陛下明鉴,臣之所奏,正与赫连侍郎同心。
陛下中宫杨氏,自随圣驾戡定玄武门复变后,佐理宫闱,调度有方,六宫肃然若文德皇后再世。
今陛下既正大统,日月重光,当使凤印早归正位。
伏请陛下择吉日行册封大典,使内外知椒房有主,则四海黎庶咸沐圣德,朝野人心皆得安泰。”
说罢,韦巨源执笏躬身,长躬不起,此举便是在等待着他人的附议,也是在表示着他此番谨奏的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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