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档案室的规矩

一夜无话。

或者说，林望的大脑在睡着后，依旧没有停止过奔跑。那些由谎言、机密、野心和恐惧交织而成的画面，像一部没有结尾的电影，在他的梦境里循环放映。

直到清晨五点，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

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平那句冰冷的话。

“别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

这句话，像一道精密的编程指令，为他接下来的行动，设定了核心逻辑。

协助，是姿态，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不轻松，是考验，是展现自身价值的舞台。

楚书记和陈平要看的，不是一个只会被动执行命令的棋子，而是一只能在规则的缝隙里，跳出自己舞步的，聪明的鹰。

一个小时后，林望走出了“江东青年干部交流中心”。

他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套印着字的蓝白运动服，而是他昨天来时穿的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西装。

镜子里，那个眼神疲惫、气质木讷、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档案室小科员，又回来了。

他没有打车，而是和无数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一样，挤上了早高峰的公交车。车厢里充满了包子味和汗味，摇摇晃晃，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股气息，让他那颗在云端飘了一夜的心，重新落回了地面。

八点半，林望准时踏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大楼。

档案室里，一如既往的沉闷。

“哟，小林，舍得回来上班了？”隔壁桌的李科长正用手帕擦着他那盆宝贝君子兰，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昨天一天没见人，还以为你小子找到高枝，飞走了呢。”

李科长头顶那抹原本清晰的红光，似乎黯淡了些许，还沾染上了一丝焦躁的灰。看来，他那预料中的“进步”，并不顺利。

林望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挠了挠头：“李哥说笑了，我就是家里有点急事，跟张处请过假了。”

“行了，少贫嘴，赶紧把昨天积压的文件整理了。”档案室主任老张从他的独立办公室里探出头，不耐烦地敲了敲门框。

老张头顶的灰色气运，万年不变，像一块焊在他天灵盖上的铁饼。

林望应了一声，坐回自己那张堆满了旧文件，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桌子擦了一遍，给桌角那盆快要干死的绿萝浇了点水，然后泡了一杯能映出人影的浓茶。

他的一举一动，都和过去那几个月里，一模一样。

他就像一颗重新拧回机器里的，最不起眼的螺丝钉，完美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他在等。

等他的新“队友”，粉墨登场。

上午九点一刻，档案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夹克，走路带风，一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瞬间冲散了档案室里那沉闷的空气。

他一进来，目光就如探照灯般，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林望的身上。

林望甚至不用开天眼，就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纪委干部的，审视和威压。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职业套裙，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微微低着头，像个刚来单位实习，有些怕生的女大学生。

李科长擦拭君子兰的动作停住了，老张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脸上堆起了职业化的笑容。

“请问两位是？”

国字脸男人没有理会老张，径直走到了林望的办公桌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在林望面前亮了一下。

“省纪委，赵铁军。”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半点多余的修饰，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你就是林望？”

林望像是被吓到了，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我……我是……”

【仕途天眼】开启。

赵铁军头顶那柄暗红色的巨斧，煞气腾腾，斧刃上闪烁着不耐烦的寒光。而他身后，那个文静的女人，秦悦，头顶那张无形的银色大网，正悄无声息地，将整个档案室的布局、人员，每一个细节，都纳入其中。

他们的关系线，泾渭分明。

两人都有一条来自楚书记的金色光柱，牢牢锁定。但他们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颜色的线连接。

他们是奉命而来的“同事”，却不是朋友。

“我们是省委成立的‘龙湾大桥安全标准升级课题组’的，”赵铁军的语气，不容置疑，“奉命前来，调取一份十五年前的工程档案。林望同志，请你配合。”

“课题组？”老张和李科长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

龙湾大桥？那不是周副省长当年一手抓的政绩工程吗？省委突然成立课题组调查这个，是什么风向？

“哦哦，好，好！”林望连连点头，脸上写满了“受宠若惊”和“茫然无措”，“赵……赵主任，秦……秦老师，我，我一定配合！不知道，你们需要哪一份档案？”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底层小科员的卑微和惶恐，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铁军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上面，正是林望那份“伪造报告”的标题。

《关于龙湾跨海大桥12号桥墩潜在结构风险及安全监测标准提升的紧急报告（初稿）》。

林望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

“赵主任，这个……这个报告，我有点印象，好像是在一堆旧的工程图纸里发现的。但是……要调取十五年前的原始工程档案，这个……我们档案室有规定……”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墙上那张泛黄的《档案管理借阅条例》。

“按照规定，借阅超过十年的A类机密档案，需要办公厅分管副主任，和档案室主任，双重签字审批……我……我只是个办事员，做不了主啊。”

他这番话，说得结结巴巴，却又条理清晰。

赵铁军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头顶那柄巨斧，红光一闪，一股凛冽的杀气，直逼林望。

“规定？”他冷笑一声，“我们执行的是省委的命令，这就是最大的规定！”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望吓得连连摆手，脸色都白了，“我……我这就去跟我们张处汇报！”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老张的办公室跑。

“站住。”

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悦，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阵春风，轻易地，就化解了赵铁军那股逼人的煞气。

她走到老张面前，露出了一个温和无害的微笑：“张主任，您好。我们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事发突然，手续我们也在加急补办。这是我们课题组的成立文件，您先过目。”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印着红头的文件，递了过去。

文件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说明了课题组的成立，以及拥有调取一切相关资料的权限。

但落款处，那个鲜红的印章，却让老张的瞳孔，猛地一缩。

——中共江东省委办公厅。

老张那张常年不变的僵尸脸，瞬间活了过来。他连忙双手接过文件，像是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原来是省委的指示，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老张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两位领导去库房！要什么档案，就拿什么档案！全力配合！这是政治任务！”

“是，是！”林望连忙点头。

一场小小的程序冲突，就这么被秦悦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林望心中暗凛，这个女人，比那把只会向前劈砍的“斧头”，要难对付得多。

他带着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档案库。

“林望同志，”走在路上，秦悦忽然轻声问道，“听说，这份报告是你发现的？”

“啊？是……是啊。”林望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就是运气好，前几天整理旧图纸的时候，从一卷图纸的夹缝里掉出来的。那纸都黄了，脆得跟饼干似的，我还以为是废纸呢。”

他的话，半真半假，完美地符合了他“运气好”的人设。

秦悦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但林望能感觉到，她那副黑框眼镜背后，审视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

三人来到档案库深处，一个专门存放过期工程档案的区域。

一股浓重的，灰尘与纸张霉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林望打开库房的灯，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制货架，上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用牛皮绳捆扎的档案卷宗。

大部分卷宗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有的甚至结了蜘蛛网。

“咳咳……”赵铁军被灰尘呛得咳嗽了两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望指着最角落，也是最乱的一排货架，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又带着几分无辜的表情。

“两位领导，真不好意思。龙湾大桥的档案，时间太久了，当年的目录又做得乱。我记得……应该就是在那一片。”

他指着那片由上百个牛皮纸档案盒，胡乱堆叠而成的“山丘”。

“就是……前几年库房顶上有点漏水，那一块的档案，好像都受了潮，有些粘在一起了。”

林望的声音，充满了诚恳。

“可能……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把你们要的，都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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