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个问题,不是在问事实
电话听筒里,那片刻的死寂,比沈重山的声音更具分量。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林望的喉咙,将值班室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尽数抽干。窗外沉沉的夜色,墙上钟表单调的走针声,钱爱国迷茫困惑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褪色、虚化,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
林望的世界,被压缩进了这根细细的电话线里。
线的这头,是他。一个刚刚踏入牌局,手里只有一张底牌的新手。
线的那头,是一头真正的枭雄。他正用一个看似随意的问题,磨砺着爪牙,试图将林望的灵魂,从血肉之躯里剥离出来,放在灯下,仔细审看。
“除了档案,你……还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在问事实。
它是在问,林望这双眼睛的“根”在哪里。是扎根于逻辑与现实的土壤,还是飘浮于鬼神莫测的虚空。
回答,将决定他是一枚可以信任的利刃,还是一件需要被销毁的妖物。
林望的脑海中,【仕途天眼】所见的画面疯狂闪烁。那份气象通报上缭绕的黑气,周正国名字上遥相呼应的死兆,以及那条关于青云水库的档案里,几乎被岁月磨平的血色批注。
这些,是他看见的“真实”。
但他不能说。
他必须将这些超自然的“果”,翻译成凡人能够理解的,无懈可击的“因”。
“报告沈书记。”
林望开口,声音很稳,稳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仿佛身体里有另外一个自己,在代替他,操控着这具紧张到微微发僵的躯壳。
“我没看到别的。我只是……闻到了一股味道。”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回应。沈重山在等。
“档案室里,存放着江东省几十年的尘埃。我在里面待久了,对一种味道很敏感。”林望不疾不徐地组织着语言,将自己精心构建的“书呆子”人设,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那种味道,我称之为‘逻辑断裂’的味道。”
“一份文件,一个决策,如果它的前因后果是完整的,逻辑是闭合的,那它闻起来,就是陈旧纸张的、很安稳的味道。但如果一份文件,它的出现本身,就违背了它应该遵循的逻辑,那它闻起来……就像是旧报纸被水浸泡后,油墨和纸浆混在一起,即将腐烂的味道。”
这套说辞,荒诞,近乎于玄学。但它却完美地契合了一个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精神世界有些异于常人的档案管理员的形象。
“说下去。”沈重山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林望能感觉到,那头雄狮,已经收起了爪牙,坐直了身体。
“第一份文件,气象通报。”林望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条理,“它的逻辑断裂了。省气象台的职责,是预警极端天气。对于龙安县这样的山区,‘局部阵雨’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本身就是一种失职。越是地形复杂的地方,预报就应该越精确,警示级别就应该越高。这份通报,它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警觉的词汇,这本身,就不合逻辑。”
“第二份文件,交通通报。它的逻辑也断裂了。江州到京州,有三条高速路。即便主路因暴雨封闭,绕行天阳市,尤其是要在最偏僻的龙安县过夜,这在路线规划上,是效率最低,也是最不安全的选择。除非……制定这条路线的人,他需要的不是安全和效率,而是需要车队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特定的地点。”
“第三个,就是那份水库的档案。它本身是完整的。但当它和我今晚看到的两份‘逻辑断裂’的文件放在一起时,就产生了最可怕的化学反应。”
林望顿了顿,他知道,最关键的一击,要来了。
“一个语焉不详的天气预报,一个匪夷所思的绕行路线,和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有溃坝风险的水库。这三样东西单独看,都是小事。但把它们串在一起,它们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指向‘谋杀’的逻辑闭环。”
“沈书记,我没有看见档案之外的东西。”
“我只是看见,有人想用一场看似意外的‘天灾’,去完成一次最完美的刺杀。而我,作为一个档案管理员的本能,让我无法容忍这种用‘意外’来篡改‘事实’的行为。”
说完,林望闭上了嘴。
他已经亮出了自己所有的牌。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偏执于逻辑、对“非正常”信息极度敏感的“档案偏执狂”。这个形象,足够独特,足够合理,也足够让沈重山这样的人,感到新奇和……安全。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沉默不再是威压,而是在高速地消化、判断。
就在这时,一直呆立在旁的钱爱国,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林望,像在看一个外星人。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在跟谁打电话?沈书记?哪个沈书记?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用口型无声地问:“省……省委的?”
林望没有理他,只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筒上。
钱爱国的存在,反而让林望紧绷的神经,找到了一丝荒诞的松弛感。一边是决定江东政局走向的生死对弈,一边是老同志对自己身份的好奇。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
终于,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了。”
沈重山只说了这四个字。
没有评价,没有褒奖,也没有质疑。
但林望知道,自己过关了。
“从现在开始,”沈重山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总值班室这部红色电话,由你一个人负责。在我挂断之前,不允许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再碰它一下。”
“是。”
“第二,我需要你,在三十分钟内,拿到青云水库从立项、施工到最终验收的全部原始档案。尤其是,当年负责验收签字的那个总工程师的名字和资料。”
林望的瞳孔,猛地一缩。
三十分钟?
在深夜的省政府大院,去调取一份几十年前的,属于水利厅的绝密档案?
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困难吗?”沈重山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
“没有困难。”林望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四个字。
他知道,这不是商量,这是沈重山给他的第二道考题。第一道,考的是心性与胆识。这第二道,考的是能力与手段。
如果他连这点事都办不到,那他这颗“真金”,成色也不过如此。
“很好。”沈重山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记住,我要的是原始档案的影印件,直接通过办公厅的加密传真,发到我的备用号码上。号码,小李会发给你。”
“最后,”沈重山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贴着林望的耳边在说话,“小林,你今晚不是值班员,你也不是档案管理员。”
“你是一枚螺丝钉。一颗刚刚被我亲手拧进,这部庞大机器最核心位置的,螺丝钉。”
“机器出了问题,有的螺丝钉会松动,会生锈,会脱落。而我需要你,在它彻底散架之前,告诉我,是哪一颗,最先开始松动的。”
“明白了吗?”
“明白。”林望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行动吧。”
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嘟嘟”作响,林望却久久没有放下听筒。他靠在办公桌上,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值班室里响起。
林望回过头,看见钱爱国正张大着嘴巴,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枸杞和茶叶撒了一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骇、迷茫、以及一种三观被彻底颠覆的呆滞。
他终于,从刚才的对话里,拼凑出了那个打电话的人的身份。
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沈重山。
那个在江东省,能止小儿夜啼的“法神”。
而这个新来的,被他当成“犯了错被发配”的年轻人,竟然在深夜里,和那位大人物,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方式,讨论着足以让天塌下来的事情。
“你……你……他……”钱爱国指着林望,又指了指电话,舌头打了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头顶那团化石般的灰色气运,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林望没有时间跟他解释。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距离沈重山下令,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时间,只剩下二十八分钟。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调取水利厅的档案,正常流程,需要办公厅开具介绍信,经过层层审批,最快也要三天。
深夜里,想走正规渠道,门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是破釜沉舟。
他重新拿起那部红色电话,拨通了省政府大院的内线查号台。
“你好,请帮我转档案局。”
钱爱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档案局早就下班了,转过去也是空号,这小子疯了吗?
电话接通了,果然,只有一阵阵的忙音。
林望挂断电话,又拨了过去。
“你好,请帮我查询省档案局局长,孙立群家里的电话。”
这一次,钱爱国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查询单位一把手家里的私人电话,这在体制内,是大忌!更何况,还是在深夜!
“对不起,先生,按照规定,领导的家庭住址和私人电话,属于保密信息,无法提供。”查号台的接线员,用一种公式化的、冰冷的声音回答。
“我这里是省委沈重山书记办公室,”林望面不改色地,扯起了虎皮做大旗,“沈书记有紧急公务,需要立刻联系孙局长。五分钟内,如果孙局长接不到电话,后果,由你们查号台承担。”
说完,他“啪”的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钱爱国已经不是惊骇了,他看着林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这小子,不是疯了。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在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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