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叔祖父，致仕吧
夜色如墨，将整座三阿哥府邸都浸染在一片沉寂之中。
“陈保。”承祜轻声唤道。
陈保立刻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去请索相。”承祜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让他换身不起眼的衣服从角门进来，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三阿哥。”
“……是。”陈保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领命，悄然隐入黑暗。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陈保引着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普通青布长衫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虽换了寻常衣物，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却丝毫未减。
他须发皆白，面容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却依旧锐利如鹰。
“老臣叩见太子殿下。”
索额图一进门，便要行跪拜大礼，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心疼。
“索相，不必多礼。”承祜撑着身子坐直了些，对陈保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将索额图搀扶起来。
“殿下的伤……”索额图的目光落在承祜苍白的脸上，声音不由得沉了几分，“皇上准您在三阿哥府静养，为何深夜还……”
“无碍，一点小伤，死不了。”承祜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伸手示意他坐到炕边的绣墩上，“这么晚了还劳烦叔祖父跑一趟，是承祜有件事，想与叔祖父商议。”
烛光下，承祜微微侧脸，光影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凝视着对方时，仿佛蕴含着世间最真挚的情感。
索额图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心头一暖，语气也放缓了些：“殿下但说无妨，只要老臣能办到的，万死不辞。”
“叔祖父，”承祜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致仕吧。”
“……”
索额图脸上的慈爱和担忧瞬间凝固，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承祜，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殿下……您说什么？”
“我说，请您辞去身上所有官职，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承祜重复了一遍。
良久，索额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殿下！您这是何意？是老臣做错了什么，让您不满了？还是您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要自断臂膀？！”
他想不通。
他一生为赫舍里氏筹谋，为的就是眼前这位太子，为了赫舍里一族的未来。
他身为皇后的叔父，既是臣子，也是长辈，他将自己视为两位嫡子最坚实的靠山。
可现在，他最需要守护的太子，竟然亲口让他离开？
荒唐至极！
“叔祖父，您误会了。”承祜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恰恰相反，您做得太好了。好到……已经成为了靶子。”
“靶子？”索额图眉头紧锁，“老臣在朝中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些许政敌的攻讦，何足挂齿！只要殿下和三阿哥安好，老臣便是万箭穿心，又有何妨！”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忠心耿耿。
承祜静静地听着，眼底划过一丝暖意，但更多的却是决绝。
“您的忠心，承祜与胤礽都铭记在心。”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您想过没有，您这棵大树，固然能为我们遮风挡雨，可树大，也同样会招风。风若小了，自然无妨，可若是雷霆之怒呢？”
“殿下的意思是……”索额图的声音干涩起来。
“皇阿玛春秋鼎盛，雄才大略。”承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紫禁城的方向，“他可以容忍一个权臣，甚至可以利用一个权臣，但他绝不会容忍一个能左右储君的权臣。”
“您在朝一日，所有人都只会认为，我与胤礽是赫舍里氏的太子和皇子，而不是大清的太子和皇子。您所代表的，是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是皇阿玛想要平衡甚至清除的力量。您继续留在朝中，非但不是我们的护盾，反而会将我们推向皇阿玛的对立面。”
索额图沉默了。
他宦海沉浮一生，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他放不下，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还在，就能护着两个外甥。
“可若老臣走了，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谁来护着你们兄弟？”索额图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不安，“明珠虎视眈眈，其余的阿哥们也已成年……殿下，您太仁善，胤礽又……老臣不放心！”
这是他最根本的担忧。
他怕自己一走，这两个被他视若亲子的外甥，会被群狼环伺，撕得粉碎。
承祜忽然低低地咳嗽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殿下！”索额图立刻上前，满脸焦急。
承祜摆了摆手，止住他的动作，然后抬起头，那双氤氲着水汽的桃花眼直直地望进索额图的眼底。
“您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只需要您护在身后的承祜吗？”
索额图一怔。
“您以为，我让您致仕，是为了自保，是为了向皇阿玛示弱？”
承祜缓缓摇头。
“我让您离开，不是因为我怕了。”
“而是因为——”
“接下来我要干的，都是容易掉脑袋的事儿。刀剑无眼，我不想让血，溅到您的身上。”
“！！！”
索额图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容易掉脑袋的事儿……
索额图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承祜，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需要他时时守护的太子吗？
不，这不是。
这是一个心思深沉、手段凌厉，已经将整个朝局都算计在内的君主。
他终于意识到，承祜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棵他需要仰望的参天大树。
而自己这棵老树，再为他遮风挡雨，只会妨碍他的阳光。
良久，索额图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自己挺直了一生的脊梁，对着承祜，行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郑重的君臣之礼，深深地拜了下去。
“老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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