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静夜思
山村夜晚,寒气悄悄渗入土墙缝隙。
土炕上,周桂香的呼吸均匀绵长,早已沉入梦乡。屋外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模糊的虫鸣,应和着风吹过树梢的微响。
杨怀澂静静躺着,望着窗外的夜空,毫无睡意。这些日子经历的一切,尤其是那个邀请,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那天,送走了指导员和杨安平他们三位,看着他们消失在村口的小路,杨怀澂站在原地,只觉得心里比之前更乱了。
高队长送走人,回头看见她还怔怔的立在那里,便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说:
“妹子,不着急决定,好好想。无论你怎么选,这里都是你的家。”
这话语里的包容和理解,和指导员的邀请一样。温暖得像春水,却也带来温柔的重量。
当时她心里沉甸甸地想:
高队长、村民们待她恩重如山,收留无处可去的她,悉心救治香姨,给了她们这片乱世中难得的安稳。她怎能刚刚站稳脚跟,就想着离开?
这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忘恩的羞愧。
随之浮现的,是对未知的本能恐惧。
延安…听起来那么远。比从石家庄逃亡至此,路途还要漫长得多吧?
这一路上,会不会再遇到凶残的日军?抢掠成性的溃兵?或者,是比溃兵更可怕的土匪?
就算千难万险到了那里,学习…究竟是学些什么?会不会很难?
她知道自己不算聪明,若是去了那里,什么都学不好,跟不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难得的机会,还给人家平添麻烦?
那天回去后,怀澂一直有些神思不属。
夜里,躺在炕上,她望着头顶模糊的黑暗,久久没有动静。
香姨翻了个身,粗糙温暖的手摸索着,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什么也没问。那掌心熟悉的温度和纹路,几乎让她瞬间落下泪来。
后来几日,她依旧准时出现在孩子们面前,一笔一划,耐心教他们认字。
只是偶尔,她会微微晃神,停下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连绵的群山。
但当她低下头,看见虎子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的小手,看见小丫专注抿起的小嘴,她的心便软了下来,那点恍惚也被驱散。
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更轻,更柔:“这一笔要这样,对,慢慢来…”她教得依旧耐心,甚至比以往更加细致。
今日下午,孩子们写完字,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虎子刚歪歪扭扭写完自己的名字,小脸绷得紧紧的。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胸脯,声音格外响亮:
“我以后要当八路军!扛最厉害的枪,把鬼子都打跑,保护咱们村子!”
旁边的小丫也用力点头,抿着嘴笑,带着点羞涩和向往:“我…我以后要像高队长那样厉害,什么都会!”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被山涧最清澈的泉水洗过,话语稚嫩,却映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杨怀澂望着他们,心里某个地方被深深触动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空茫。
那我的未来呢?
她不由得无声问自己。
他们的未来,有那么多绚烂的可能。可以去当兵,可以去当队长,可以去建设、去守护…
那我呢?
留在这里,能报答眼前的恩情,能获得暂时的安稳。可这平静之下,是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记账、教书,日复一日。
她那点所谓的天赋,或许就要埋没在这小小的山村里。
如果…去延安呢?
杨安平转述的那句“千里眼、顺风耳”,又一次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
如果,她真的能成为那样的人…是不是就能看到更远处的危险,听到更隐蔽的声音?
是不是就能…拥有更大的力量,洞察先机,去阻止更多的悲剧,拯救更多像爹、像小翠那样,原本不该惨死的人?
或许,一切真的会变得不一样。
想到这里,杨怀澂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她再也躺不住,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披上外衣。
月光如水银般,从窗棂倾泻而入,在泥土地上投下一方清冷的光斑。
她没有惊醒熟睡的周桂香,借着月光,缓缓打开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开始整理仅有的几件私人物品。
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但每一件都承载着沉甸甸的过往。
怀澂最先摸到的,是父亲留下的那块指南针。她将它拿了出来,捧在手心。
她的指尖,细细抚过那些裂痕,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触感,触摸到父亲最后决绝的背影。
指针仍固执地指着“酉”位。
西…
这个方向,曾经是仓皇的逃命路。可现在…
爹,你最后为我指的路,难道终点…不是这里吗?她在心里迷茫地发问,带着丝隐约的悸动。
月光偏移,光线照在怀澂低垂的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
她目光微转,落在包袱里另一个粗糙的小盒子上。那是高队长给的手膏。
她想起那天,队长拉起她的手时,眼中那真心实意、毫不作伪的心疼。那是同志间的、平等的爱护,是“家人”的珍视。
他们珍惜的,不仅是她那份或许与众不同的才华,更是她杨怀澂这个人本身。
怀澂转过头,目光落在炕上香姨沉睡的侧影上,月光勾勒出她眼角、额间岁月的痕迹。
香姨几乎是把她当成了新的依靠,新的念想。留下来,陪着她,守着她,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报答吗?
这个念头如此温暖,如此诱人。
可…这个吃人的世道,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安稳?
小翠胸口绽开的血花,父亲倒下的身影,兄长生死不明的下落,还有…记忆里那个眉眼清朗的少年郎。
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家中的海棠树下。
他双眼泛红,却努力对她扬起一个温柔的微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硬是没有落下。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最终却还是放下,轻叹一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必等我。你要…好好的。”
她一直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家族的安排,爱人的离别,战火的驱赶,命运的宣判…她总是在被动地等待,被动地接受,被动地承受。
可等来的,是什么?
是家族的离散,是爱人的一去不返,是亲人的接连惨死,是自身的颠沛流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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