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潜蛟化龙
最开始，上官衡自然是不信的。
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人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对手，或者是上官家的仇敌派来的奸细。
他生于世家，早已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
这“潜蛟化龙”的谶语，太过骇人。
他盯着玄珲，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出戏谑或奉承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一片沉静，沉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蓦地，他心头一动。
上官衡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在诓骗自己，更不是在设局引诱自己。
他是，真的如此觉得。
上官衡读圣贤书，信的是人定胜天，岂会信这等无稽之谈？
可心底最深处，某个被严密封锁的角落，却因这番话而轻轻震颤了一下。
“潜蛟……化龙？”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涩。
龙，那是天子的象征。
玄珲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早已洞穿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野望。
是了，野望。
上官衡一直兢兢业业，扮演着家族需要的角色。
出色，但绝非最出色的继承人和未来家族掌舵人。
可内心深处，难道就真的没有过一丝不甘？
若他是那等需要悬梁刺股才能读懂经义，耗费数载寒暑才能在科举一道上博得一点微名的庸常之辈，或许也就认了命。
可他偏偏不是。
他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经史子集，权谋韬略，乃至琴棋书画，他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他清楚地知道，若论聪明才智，这天下间，堪与之比肩者，寥寥无几。
难道，他就真的甘心永远屈居人下，看着那个未来不知聪慧与否，不知德行如何，只是有着上官氏血脉的皇帝，高踞于他之上？
看着周围一群蠢钝之人有压在他头上的可能？
“风雨何在？”
上官衡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不知。天机渺渺，或许三年五载，或许穷尽一生。”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上官衡的心头。
他回到府中，坐在书房里，许久没有动弹。
桌上还摊着他准备婚礼事宜的单子，大红洒金的笺纸，写满了繁琐而喜庆的流程。
旁边，是未婚妻子刚遣人送来的书信，字迹娟秀，言辞矜持，却在不经意的问候与琐碎分享里，透出一个女子全然托付的心意。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娟秀的字迹，眼神复杂。
原本，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温和的丈夫，一个得力的臣子，一个合格的家主，度过尊荣而平稳的一生。
可现在……
玄珲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入了他内心最肥沃的土壤。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家族，审视这个天下。
他的才华，他的能力，难道真的只配用来辅佐他人？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个执掌天下权柄的机会，难道他连想一想的资格都没有吗？
那谶语，如同在他心里种下的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不由自主地推演朝局，审视每一位皇子。
他开始留意所谓的“风雨”。
边境的摩擦，官员的贪腐，储位的暗涌……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头那点幽暗的火苗跳动一下。
“其实，谋逆这件事并不算难。
那一世，小妹安稳生下了皇子。只是，却在后位之争输给了德妃。德妃膝下的皇子，名正言顺成了嫡子。陛下，你知道那位尊贵的皇子叫什么吗？”
看着上官衡的表情，裴玠立刻明白过来。
果然……
上官衡嗤笑一声，自己解答了这个疑问。
“他啊，也叫做裴玠。坐上后位的是德妃还是贵妃都不要紧，可先帝，必须要把嫡子的名分给你！真不知，先帝如此，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了。”
他对明光夫人的有情，何尝不是对其他人的无情。
“不过那时，我并不在意这些。小妹错失后位，心有不甘，只好将目光放在了未来的太后位子上。但是，我却没心思顾及那些。假借为小妹所出的皇子谋夺皇位的借口，我手中积攒了不少力量，而后，发动了政变。
可当我将长刀刺入先帝的胸膛中，并将所有皇子，包括你裴玠尽数斩杀时，我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在所有人惊骇的眼神中，一口鲜血吐出，我，倒在了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待我再度想来，却发现一件荒诞不已的事。”
上官衡仰头苦笑。
“我，回到了初见玄珲那一日。”
一切，重来了。
竟是如此！
崔令窈只觉心惊。
比起一早就暴露出来的崔令仪，后面被发现了端倪的裴琰，上官衡这个最早重生的人，竟是好生生藏匿到了今日。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
他的心性和能力，也不是裴琰这等人所能与之相较的。
“看来，你们对这件事已经不意外了。”
看着裴琰和崔令窈二人平静的神色，上官衡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是啊，一个崔令仪，一个裴琰，你们早该熟悉了。他们，大概也是我一次次重生引起的变数，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两人的不对。不过，两个蠢货而已，由着他们吸引你们的视线也好。”
一次次……
崔令窈敏锐注意到了这三个字。
看来，上官衡这“潜蛟化龙”的过程，远非他最初设想的那般顺遂，而是在一条布满荆棘与失败的歧路上，挣扎往复了不知多少春秋。
“第一次重生之时，我还尚未弄清楚自己的死是为什么。只是，我觉得，大概率是出在我斩杀的先帝或是诸位皇子身上。
或许，我这个潜蛟，不该太着急去动真龙。
所以这一次，我先是留住了先帝的性命，而后在其驾崩之时，伪造了一份诏书，让其传位给小妹所生的裴琰。
在裴琰登基后，我便寻了个借口，让诸位皇子死于意外。只是，先皇后所出的皇子，却是失踪了。”
那一方世界的裴玠，失踪了。
上官衡几乎瞬间察觉到了不对。
或许，自己第一世失败的关键，便在此处。
“我一边派人寻回失踪的皇子，一边逐步蚕食裴琰和小妹手中的势力。直到，十年后，我终于要登上皇位之时，神都外，出现了一批起义军。带头之人，正是叫裴玠。
我终于确认，一切的问题，究竟是在何处。这一世，我又败了。可我不在意，那不过是潜蛟化龙的风雨而已。在那之后的许多世里，我一点点尝试，一点点摸透了关键。”
上官衡费力抬起手，指向面前的两人。
“你，裴玠，是天生的帝王命格，我不能亲自动手杀你，正如蛟杀龙，要承受业债一般。我若亲手杀了你，便是短暂坐上帝位，也不过短短几日性命。
而你，温元县主！你是凤命之人，是天生站在裴玠身边的人。每一世，无论裴玠是皇子还是流亡在外的潜逃之人，你都会出现在他身边，辅佐他，帮助他，然后除了我！
所以，我费尽心思分开你们二人，费尽心思让你们一前一后丧命，为的就是让狗屁的龙命凤命不再阻我的路！”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抹最终未能挣脱宿命的荒凉。
“却不想，我终究，还是败给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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