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报纸进村
太行山深处,牛角弯。
这里是真正被大山褶皱藏起来的地方,四面全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
想进村,得顺着只有野山羊才敢走的碎石小道,爬上整整一天。
千百年来,这里的人就像是遗落在时间长河之外的鹅卵石,外面无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洪水滔天,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呼哧……呼哧……”
沉重的喘息声打破了山道的死寂。
那是一双磨破了边缘的千层底布鞋,正死死地扣住湿滑的青苔石阶。
邮递员马三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那汗水流过他皲裂的脸颊,蛰得生疼。
他背上那个墨绿色的帆布邮包,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这邮包上印着五个姜黄色的宋体字——“华夏邮政局”。
“这鬼路,猴子爬上来都得歇三歇。”
马三顺靠在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上,解下腰间的水葫芦,仰头灌了一口凉水。
辣嗓子。
但他不敢多歇。
出发前,县邮政局的局长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那是拍着桌子交代的。
“马三顺同志!这一趟,你背的不是纸,是国家的耳朵,是国家的嘴巴!牛角弯是个死角,那里的一百多户乡亲,至今还不知道咱们大华夏长什么样!这期《人民日报》,无论如何,要在天黑前送到!”
局长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
马三顺咬了咬牙,紧了紧背带,再次迈开了步子。
山风呼啸,卷着枯叶打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
……
牛角弯村口,那棵据说活了五百年的大槐树下。
这里是村里的“消息集散地”,往常这时候,村里的老人们都在这儿晒太阳、捉虱子,顺便聊聊谁家的鸡不下蛋,谁家的媳妇没生娃。
但今天,气氛有点不一样。
村里唯一的公学——其实就是以前的一座破土地庙改的,门口围满了人。
男人们蹲在墙根下吧嗒着旱烟袋,女人们怀里抱着娃,手里纳着鞋底,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子稀罕劲儿。
因为那个背着绿包的“公家人”来了。
公学里的老师,是个从山外派来的女娃娃,叫苏婉。
刚来的时候,村里人都觉得这女娃娇滴滴的,肯定待不住三天。
可没想到,人家硬是凭着一股子韧劲,把村里的野孩子们都拢到了教室里,教他们认那是“人”,那是“手”,那是“枪”。
此刻,苏婉正小心翼翼地从马三顺手里接过那一叠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
那纸张有些粗糙,甚至边角还有些磨损,但在苏婉眼里,这比绸缎还要珍贵。
“乡亲们!”
苏婉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大家都静一静!这是咱们牛角弯第一次收到《人民日报》!这是洛阳送来的,是委员长让送给咱们看的!”
“委员长?”
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蹲在最前头的一位老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手里那根乌木烟杆被磨得锃亮。
他是牛角弯的族长,也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威望的长者,大家都尊称一声“刘三爷”。
刘三爷眯着眼,磕了磕烟袋锅子,慢悠悠地开了腔。
“苏老师,这委员长……是啥官?比县太爷还大?”
苏婉笑着解释道:“三爷,委员长不是官,他是咱们国家的领头人,是带着咱们穷人翻身过日子的。”
刘三爷撇了撇嘴,那神情显然是不信的。
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这天下就没有不坐轿子的官,也没有不收租子的老爷。
不管叫啥名头,那不还得是皇帝吗?
苏婉也不多辩解,她知道,跟这些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乡亲讲道理,不如直接念报纸。
她展开第一张报纸,清了清嗓子。
“华夏新闻社洛阳电:华夏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正在筹备中……共和国宪法草案规定,国家权力属于人民……妇女享有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可以参加工作,可以参与选举……”
苏婉念得很慢,力求让每一个字都钻进乡亲们的耳朵里。
然而,这话音刚落,人群里就炸了锅。
“啥?女人能当官?”
“这不是乱套了吗?牝鸡司晨,家破人亡啊!”
“就是,女人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能干啥大事?”
刘三爷更是连连摇头,花白的胡子气得直翘。
他猛地站起身,用烟杆指着苏婉手里的报纸,声如洪钟。
“苏老师,你是个读书人,咱敬重你。但这报纸上写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啥叫权力属于人民?那皇上呢?没皇上管着,这天底下还不乱了套?还女人当家,这不是要把老祖宗的纲常都给废了吗?”
刘三爷这一发话,原本有些犹豫的村民们也跟着附和起来。
“是啊,三爷说得对。”
“这报纸怕不是在哄弄咱们山里人吧?”
“哪有没皇帝的日子?那太阳还能从东边出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
马三顺站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想帮腔却又不知道该咋说。
苏婉却并没有慌乱。
她在来之前,在洛阳接受过培训,知道要把新思想灌进这些花岗岩一样的脑袋里,硬碰硬是不行的。
她轻轻折起那一版关于政治的新闻,翻到了报纸的背面。
那里有一篇关于农业考察的通讯报道。
“三爷,您先别急着发火。”
苏婉依然面带微笑,声音柔和,“这报纸上还写了一件事,是关于种庄稼的。您是咱们村种地的老把式,您给听听,这上面写得对不对。”
听到“种庄稼”三个字,刘三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十万大山里,没人比他更懂土里的食儿。
他重新蹲了下来,吧嗒了一口烟:“那你念念,咱听听这洛阳的大官,能懂啥种地。”
苏婉看着报纸,朗声读道:
“……六月初三,江宸委员长视察河内郡旱情。在田间地头,委员长捧起一把干裂的黄土,对随行的农林专家说:‘这种红胶土,存不住水,日头一晒就板结。光靠挑水是不行的,得改土。’”
“……委员长指出,要推广深耕法,每亩地要多施三筐草木灰,不光能松土,还能保墒。另外,对于山地汲水困难的问题,委员长亲自画图,改进了筒车的叶片角度,从原来的四十五度改为三十度,这样水流冲击力利用率能提高两成……”
苏婉一边读,一边偷偷观察刘三爷的表情。
起初,刘三爷还是一脸的不屑,嘴角挂着冷笑。
可听着听着,那冷笑僵住了。
当听到“红胶土怕晒、板结”的时候,他的烟袋锅子停在了半空。
当听到“多施草木灰松土”的时候,他的眉毛跳了一下。
而当听到“筒车叶片角度改进”的时候,刘三爷猛地把烟杆往鞋底上一磕,发出一声脆响。
“停!”
这一声喝,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苏婉停了下来,看着老人:“三爷,咋了?是这报纸上说错了吗?”
刘三爷没理会她,而是瞪大了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苏婉手里那张薄薄的纸,仿佛那上面长出了花。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指着报纸问:“闺女,你刚念的……真是那个啥委员长说的?”
苏婉点了点头:“千真万确,这上面还配了图呢。”
她把报纸递过去,指着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挽着裤腿,踩在泥水里,正跟几个老农比划着什么,手里还抓着一把秧苗。
刘三爷虽然不识字,但他看得懂那神态,看得懂那挽起的裤腿。
那是下地干活的人才有的样子。
“神了……真是神了……”
刘三爷喃喃自语,“这红胶土板结,是咱们这山里的老毛病,祖祖辈辈都头疼。加草木灰这法子,也是俺爹临死前才琢磨出来的土方子,外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大官……他咋知道得这么清亮?”
“还有那筒车!”
刘三爷越说越激动,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俺琢磨了半辈子,总觉得那水车带水吃力,就是想不通哪儿不对劲。这一说三十度……对啊!斜一点,水兜得满,转得还快!这理儿……通透啊!”
周围的村民们看傻了眼。
他们从没见过三爷佩服过谁,就算是县里的师爷来了,三爷也是爱搭不理的。
可现在,三爷竟然对着一张纸服了软。
“三爷,这上面说的法子,真能行?”一个后生大着胆子问。
“行!咋不行!”
刘三爷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这才是懂行的话!这才是说给咱们庄稼人听的话!以前那些当官的,除了催粮纳捐,谁知道土是啥颜色的?谁知道水车咋转的?”
老人的眼神变了。
之前的怀疑和抵触,此刻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丝隐隐的敬畏。
如果一个国家的领头人,连土坷垃里的事儿都能琢磨得这么透,那他说的话,或许……真的跟以前的皇帝不一样?
苏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机。
她知道,火候到了,该添最后一把柴了。
“三爷,这报纸上还有最后一条消息,是专门关于咱们这一片的。”
苏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重。
“经交通部规划,并经中央执行委员会批准,决定拨款五千银元,调派工程兵团第三营,于下月初开进太行山。任务只有一个——打通牛角弯通往县城的二十里山路!要把大车路,一直修到咱们村口的大槐树下!”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刻,连树上的蝉鸣似乎都停滞了。
村民们张大了嘴巴,一个个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当场。
修路?
修那条要人命的山路?
还要把大车开到村口?
这是牛角弯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多少年了,村里的山货烂在地里运不出去,村里的病人因为来不及送医死在半道上,村里的后生娶不上媳妇……
全是因为这条路!
“闺女……”
刘三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浑浊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你……你没哄俺们?”
苏婉眼眶也红了,她重重地点头:“三爷,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工程队下个月就到!这路,国家给咱们修!不收咱一分钱!”
“轰!”
人群瞬间爆发了。
“修路啦!要修路啦!”
“真的要有路了!俺能把枣子运出去了!”
“俺娘有救了!以后看病方便了!”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跪在地上对着洛阳的方向磕头。
那种压抑了千百年的闭塞与绝望,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报纸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刺眼的光。
刘三爷站在喧闹的人群中,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手里那张被他捏皱了的报纸,看着照片上那个挽着裤腿的年轻人。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山里的浊气都吐干净。
他颤颤巍巍地把烟袋锅子别回腰间,用那双粗糙的大手,郑重其事地把报纸抚平,折好,像捧着传家宝一样捧在胸口。
“苏老师……”
老人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报纸……明天还送来吗?”
苏婉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送!天天都送!风雨无阻!”
刘三爷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陌生的光芒。
那是希望。
是对山外那个崭新世界的渴望,是对那个没有皇帝、却把老百姓放在心尖上的“国家”的信任。
“好……好啊……”
老人望向连绵起伏的大山,喃喃自语,“没了皇帝,但这天……好像更亮堂了。”
……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牛角弯。
邮递员马三顺又要出发了,他得趁着天黑前赶到下一个村子。
虽然腿脚酸痛,但他此刻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得不仅仅是报纸,他是在把一个新时代的种子,撒进这些最偏远的角落。
这不仅仅是牛角弯的故事。
在这一天,在辽阔的华夏大地上,在草原的毡房里,在江南的水乡边,在海岛的渔村中。
无数个像马三顺一样的邮递员,正将一份份《人民日报》送到百姓手中。
无数个像刘三爷一样的老人,正在经历着思想的剧烈碰撞与重塑。
信息的血脉,正在打通这个古老国家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那个原本只存在于江宸脑海中的“共和国”,正在通过这些铅字,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四万万人的骨髓里,将这盘散沙,凝结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钢铁。
而在洛阳。
那个年轻的共和国,也即将迎来它的一周岁生日。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微澜之间。
大时代的巨轮,已然全速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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