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一串编号，与一个时代的重量

“答案，就在那张发黄的纸后面。”

张建国说出这句话时，整个“老地方”面馆二楼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楼下食客的喧哗，老板娘的吆喝，街上汽车的鸣笛，所有声音都褪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林望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串冰冷的，却又蕴含着雷霆之力的编号。

江办密字[1988]第74号。

这不仅仅是一串字符，它是一把钥匙。一把尘封了十五年，足以开启地狱之门，也能照亮真相的钥匙。

它也是他父亲林国栋，在坠入深渊前，留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武器。

林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又狠狠地抛向高空。巨大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更巨大的恐惧，像两股洪流，在他胸腔里疯狂对撞。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沉默地，将碗里最后一口面，连同浓郁的汤汁，一起喝了下去。滚烫的汤水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那股彻骨的寒意。

吃完面，他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整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像一个真正的，对前途不抱希望，只对眼前这碗面负责的档案室小科员。

对面的张建国，一直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孤注一掷的期盼。

林望的平静，似乎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这个年轻人的城府，比他想象中要深。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是更大的坏事。

“张叔，”林望终于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敲在鼓面上，“这份‘江办密字[1988]第74号’文件，是什么内容？为什么……要把笔记藏在里面？”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偏偏是这份文件？

张建国端起茶杯，喝干了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似乎是在润湿自己干涩的喉咙。

“那份文件本身，毫无意义。”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记得，好像是……关于当年省里几个贫困县，申请农业技术推广补助的请示报告。枯燥，乏味，数字一堆，除了经手的档案员，和写报告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人主动去翻它。”

林望瞬间明白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能想到，一份能掀翻整个江东省官场的“催命符”，会被藏在一份关于农业补助的，无人问津的故纸堆里？

他父亲林国栋，那个看似温和谦逊的技术干部，在骨子里，却有着如此缜密，甚至带着一丝狡黠的布局能力。

“你爸当时说，灯，就要放在灯下。越是惊天动地，越要藏于无声之处。”张建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赌对了。十五年了，那份文件，应该还在档案室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落满灰尘。”

“但是……”

张建国话锋一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绷紧了。他头顶那团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黑气，再次翻涌而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郁，更不祥。

“小望，你听清楚。这个编号的文件，当年是按‘绝密’等级归档的。而且，它已经超过了十五年的调阅期，属于永久封存档案。”

林望的瞳孔，猛地一缩。

“按省办公厅的档案管理条例，要查阅这种级别的封存档案，必须……”张建国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必须有办公厅主任，甚至，是分管档案工作的副省长，亲笔签发的批条。”

办公厅主任？

副省长？

那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那是他现在，连仰望都看不清的，云端之上的存在。

刚刚才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这哪里是留了一条路？这分明是画了一张看得见，却永远也吃不到的饼！

他父亲怎么会设下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道他算到自己儿子将来能一步登天，成为省领导的心腹？

不，不对。

林望的脑子飞速运转。他忽然想通了。

父亲不是在为难他。

父亲是在保护他。

这个苛刻到近乎变态的条件，本身就是一道门槛，一道“安全锁”。它确保了，只有当林望自己，真正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拥有了足够的能力和智慧，能够接触到那个层面时，才有资格，去揭开这个盖子。

如果他一辈子都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小科员，那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地，烂在档案库里。

这是一种残酷的，却又充满了父爱的，深沉的智慧。

“所以，小望，”张建国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哀求，“忘了它。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好好在档案室待着，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别去碰，千万别去碰！”

他头顶那团金色的光芒，在黑气的绞杀下，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

他真的怕了。他怕这个故人的儿子，会像他父亲一样，一头撞死在这堵看不见的墙上。

林望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点燃的斗志。

“张叔，这顿我请。”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动作不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面很好吃。”

他没说会怎么做，没说会放弃，也没说会坚持。

但张建国看懂了。

他看着林望那双像极了林国栋，却比林国栋更加明亮，更加锐利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你走吧。”

林望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下楼。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为父翻案的，懵懂的年轻人。

他现在，是一个手握地图，要去寻找一份绝世宝藏的，寻宝人。

尽管这份宝藏，被无数条恶龙看守着。

走出面馆，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晃眼。

林望没有直接回单位，而是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惊天的信息，来平复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

办公厅主任，周鸿途。

分管副省长，陈延年。

这两个名字，像两座遥不可及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他开启【仕途天眼】，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头顶那些五颜六色的气运。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双能看穿未来的眼睛，是如此的无力。

他能看到别人的前途，却看不到自己的。

他的未来，就像他头顶那片混沌的灰色，充满了未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了省委大院的南门。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将所有的波澜都压回心底，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甚至有点木讷的表情，走进了大院。

辅楼，档案室。

那股熟悉的，陈旧的纸张味道，让他瞬间回到了现实。

黄姐还在织着毛衣，老钱的报纸换了一张，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这里是权力的遗忘角落，时间的停滞之地。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这个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年轻人，已经接下了一份，来自十五年前的，足以撼动整个江东省的战书。

林望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一份还没整理完的卷宗，低头看了起来。

他的心，却早已飞到了档案室的最深处。

那个地方，他只去过一次。刚入职时，跟着老主任，去里面取过一份封存的资料。

那是一扇厚重的，足有十厘米厚的，钢制的大门。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复杂的密码转盘和钥匙孔。

那就是“封存库”。

整个办公厅所有超过时限，或者需要永久保密的文件，都在里面。

那里，就是他父亲为他藏起真相的，终极之地。

他现在，连靠近那扇门的资格都没有。

林望的目光，看似盯着手里的文件，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档案库深处的方向。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锐利而冰冷的气息，涌了进来。

林望心中一凛，抬头看去。

进来的，是他的顶头上司，档案室主任，钱卫国。

老钱今天没穿他那身万年不变的旧夹克，而是换上了一套笔挺的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带着一种谦卑而又紧张的笑容。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

这两个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不是公安，也不是法院，是一种林望从未见过的样式。他们的表情极其严肃，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整个档案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望下意识地催动【仕途天眼】。

他看到，钱主任那团本该是退休前“铁灰色”的气运，此刻正剧烈地翻涌着，里面混杂着代表恐惧的淡黑色，和代表着极度紧张的橘色。

而那两个陌生男人头顶的气运，更是让林望浑身一震。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官场中任何一种颜色。

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的青铜色。气运的形状，是两柄出鞘的，锋利的短剑，剑尖直指前方，散发着“挡我者死”的凛冽杀气！

这不是官，这是法！是专门用来整肃官场的，纪律之剑！

“黄姐，小林，手头的工作都停一下。”钱主任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这两位是省纪委专项督查组的同志，来我们这里，调阅一些资料。”

省纪委！

黄姐手里的毛衣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两个纪委的人，根本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钱主任面前。其中一个国字脸，冷冷地开口：“钱主任，根据规定，我们需要你配合，打开‘乙号封存库’。”

钱主任的腰，瞬间弯得更低了，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是，是，我马上，马上……”

他颤抖着，从脖子上挂着的钥匙串里，取出一把最长的，黄铜色的钥匙。

林望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他眼睁睁地看着钱主任，领着那两个纪委的人，穿过长长的档案架，走到了档案库的最深处。

走到了，那扇他刚刚还在心心念念的，厚重的钢制大门前。

国字脸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公文，还有一个白色的，崭新的纸质封条。

“根据督查要求，从现在起，乙号封存库，将暂时封存，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启。直到督查工作结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望的胸口。

“啪。”

那张白色的封条，被工工整整地，贴在了钢制大门和门框的接缝处。

上面的红色印章，和“封”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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