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碗面,两个人,十五年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下都踩在木质楼梯的脆弱处,发出“咯吱”的轻响,像一个年迈的说书人,在缓缓讲述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往事。
林望没有抬头。
他只是将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十指交叉,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桌边。
一片阴影,将他面前那片被阳光照亮的,飞舞着尘埃的区域,笼罩了起来。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老烟草味和机关大院里那种特有的,陈旧纸张的气息,飘了过来。
林望这才缓缓抬起头。
来人约莫六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夹克,领口洗得有些发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冲刷出的沟壑,眼角的皱纹很深,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长年累月养成的,不易察人的警惕。
他比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更苍老,也更疲惫。
这应该就是张建国,张叔。
林望的【仕途天眼】早已无声开启。
张建国的头顶,气运驳杂而黯淡。
最大的一团,是退休老干部特有的,代表着万事休矣的深灰色,像一潭死水。
但在这潭死水的中心,却顽强地亮着一抹微光。那是一缕代表着旧日情谊的,温暖的金色。它被一圈浓郁如墨的,代表着恐惧与不祥的黑气死死包裹着,那黑气如同一条毒蛇,不断试图绞杀中心的金光。
金色越是明亮,黑气就越是翻涌。
林望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这个人,外表再警惕,内心深处,依然为那份属于父亲的旧情,留了一盏灯。
张建国没有立刻坐下。他那双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林望,然后快速地,几乎不着痕迹地,扫视了整个二楼,甚至还瞥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
确认没有其他人后,他才拉开林望对面的长凳,缓缓坐下。动作很沉,像一座山,落了下来。
“老板娘,面来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打断了两人之间那凝固的沉默。
穿着油腻围裙的老板娘,端着一个木制托盘,噔噔噔地走上楼。她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和一小碟油炸花生米,重重地放在桌上。
“帅哥,你的面!哟,张伯也来啦?今天不吃炸酱面了?”老板娘显然是认识张建国的。
“换换口味。”张建国从筷子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用纸巾仔细地擦了擦,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好嘞!那您二位慢用,有事儿叫我!”老板娘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二楼,再次陷入了安静。
只剩下牛肉面升腾起的热气,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林望没有动筷子。
张建国也没有。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碗面,对视着。那碗面,仿佛成了一条时间的河流,将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两个同样姓林的人,连接了起来。
“你……”张建国终于开了口,声音比电话里还要沙哑,“长得,很像你爸。”
“很多人都这么说。”林望垂下眼睑,声音很轻。
“你妈……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总念叨过去的事。”林望答得滴水不漏,将一个思念亡父,孝顺母亲的儿子形象,拿捏得恰到好处。
张建国“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的吃相很斯文,但林望能感觉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不在这碗面上。
“在办公厅档案室,挺好。”张建国又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林望,“那个地方,清净,安全。年轻人不要总想着往上爬,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林望心里冷笑一声。
平平安安?我爸当年够与世无争了,他平安了吗?
但他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几分年轻人的丧气和无奈:“张叔,您就别安慰我了。谁不想往上走啊?可也得有那个命不是?我这种没根没底的,能在省政府里混口饭吃,不被赶出去,就烧高香了。档案室就档案室吧,起码饿不死。”
他这番自嘲,将一个底层科员的卑微与认命,演绎得入木三分。
张建国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里,警惕之色,终于缓缓褪去了一些。
他头顶那团翻涌的黑气,也随之变淡。
一个没有野心的,认命的,甚至有点窝囊的年轻人,是安全的。
“你爸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张建国忽然叹了口气,眼神飘向了窗外,那蒙着灰尘的玻璃,映不出外面的街景,只能映出他自己苍老的倒影,“他总说,做好自己的技术,比什么都强。不争不抢,与人为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缅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可他不明白,在这池子里,你不去争,不去抢,不代表别人,会放过你。”
林望的心,猛地一颤。
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他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口面,塞进嘴里。面条泡得有点久,有些软烂,但汤汁的味道很浓,很香。
他吃得很慢,像一个安静的,聆听长辈教诲的晚辈。
张建国看着他的样子,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仿佛透过林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同样温和谦逊,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林国栋。
那盏被黑气压制了十五年的,金色的灯火,在这一刻,猛地亮了一下。
“你这次,整理旧档案,是不是看到了……吴建民的资料?”张建国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
林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一种茫然又带着点委屈的眼神,回望着对方:“张叔,我……我就是看到了一些我们单位以前的旧资料,看着我爸的名字,心里难受。他那么个较真的人,怎么会‘渎职’呢?我想不通。”
他将“吴建民”这个名字,巧妙地替换成了“我爸”。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试探。
果然,张建国脸上的最后一丝防备,也垮了下去。
是啊,一个儿子,关心自己父亲的冤屈,这再正常不过了。
“渎职?”张建国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哀,“那他妈的也叫渎职?那叫……那叫替朋友,背了一口黑锅!一口,能把他一辈子都压垮的黑锅!”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引得楼下老板娘探头看了一眼。
他立刻警觉地收声,端起桌上的大麦茶,猛灌了一口,才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你爸和吴建民,是朋友。”张建国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不是一般的同事,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林望的呼吸,停住了。
“老吴那个人,你没见过。书呆子一个,一根筋,认死理。但他是整个江东省,最好的桥梁结构工程师,没有之一。”
“龙湾大桥项目上马的时候,他是技术总负责。你爸,是他们设计院的主管副院长。”
张建国的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上,用茶水画着什么。
“大桥施工到一半,老吴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天大的问题。”他看着林望,眼神锐利如刀,“供应给二号桥墩的钢筋,标号不对。不是图纸上要求的特种螺纹钢,而是被换成了次一等的普通钢材。”
林望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根两根,可以说是意外。但一整个批次,上百吨的钢筋,全是次品。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吗?”
林望感觉自己的后背,在冒着凉气。
龙湾大桥,是江东省的交通大动脉,每日车流量数以万计。如果核心桥墩的承重钢筋有问题……那不是大桥,那是一座悬在江东几千万人民头顶的,随时可能坍塌的,巨大的坟墓。
“老吴当时就疯了,立刻叫停了二号桥墩的混凝土浇筑,然后写了一份详细的技术报告,准备上报。”张建国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颤抖,“可他这个技术总负责,被架空了。他的报告,连院长的办公室都递不进去。”
“他没办法,只能来找你爸。那天晚上,他提着两瓶酒,去了我们家,你爸当时也在。他把那份报告,交给了你爸。”
“你爸看完报告,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他没有通过正常渠道,而是以‘个人名义’,越级将这份报告,递交给了当时省里的分管领导。”
“然后呢?”林望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干。
“然后?”张建国自嘲地一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报告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一个星期后,老吴在龙湾江边‘醉酒失足’,尸体三天后才浮上来。又过了一个星期,你爸就收到了那份‘渎职’处分,理由是‘在龙湾大桥项目管理中,审核不严,造成材料浪费和工期延误’。”
“一个英雄,成了酒鬼。一个吹哨人,成了罪人。”
张建国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干净,利落。所有知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闭嘴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这件事,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林望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他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才没让自己失态。
他终于明白了,那张照片的意义。
那不是警告,那是炫耀。
是凶手在告诉他:看,这两个我们随手就能碾死的人,就是你的父亲,和他的朋友。
“张叔,”林望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血红,“那份报告……我爸交给您的那份,关于钢筋的报告,还在吗?”
张建国看着他,摇了摇头。
“没了。”
“我亲眼看着你爸,把它烧了。就在他收到处分通知的那个晚上。他一边烧,一边跟我说,‘老张,这东西留着,会害死更多人’。”
林望的心,沉到了谷底。
唯一的物证,没了。
“但是……”张建国话锋一转,他死死地盯着林望的眼睛,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托付。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快得像在念一段咒语。
“你爸烧掉的,是他复印的那一份。吴建民当时给了他两份,一份是正式的技术报告,另一份,是老吴自己的,工作笔记。”
林望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本笔记里,没有那些枯燥的数据,只有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找了谁谈话,又是谁,在阻止他调查。那上面,有名字,有时间,有地点。”
“那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张建国的嘴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
“你爸没那么傻,他知道斗不过。但他也不甘心。收到处分后,他找过我一次,只说了一句话。”
张建国一字一顿,像是在将每一个字,都钉进林望的脑子里。
“他说:‘老张,报告我藏好了。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敢动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我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你告诉他,去档案室,找一份编号为‘江办密字[1988]第74号’的文件。’”
“‘答案,就在那张发黄的纸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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