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一碗馄饨，三方棋局
巷口的风，带着初冬的凉意，从半开的店门溜进来，吹在林望的后颈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但他感觉不到冷。
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对面那张苍老而又平静的脸上，和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山岳的话上。
“你的馄饨里，好像多了根头发。”
张劲松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敲在林望紧绷的神经上。
林望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心跳快得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战鼓。
头发？
他的碗里，清清白白，骨汤澄澈，翠绿的葱花和紫菜漂浮在白玉般的馄饨之间，别说头发，连一丝杂质都没有。
这不是提醒，是接头的暗号。
是那个发来“别信他，他在骗你”的神秘人，伸出的第三只手。
林望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刚刚才从宋怀明的狮子口中脱身，怀里揣着一份滚烫的调令和一本冰冷的账本，转头就一头撞进了另一张网里。
他不能慌。
他越是慌乱，就越是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林望缓缓地，将目光从张劲松那双藏在老花镜后的浑浊眼睛上移开，落回到自己面前的这碗馄饨上。
他低下头，拿起汤勺，在碗里非常认真地，来回搅动了两下。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憨厚和迷茫的表情，就像一个被陌生长辈善意提醒，却找不到问题的耿直青年。
“老先生，没有啊，我没看见。”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丝刚出校门的学生的青涩。
张劲松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嘴角那抹难看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点。
他没有再说话，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一个眼花了的退休老头，随口的一句提醒。
馄饨店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后厨传来的，老板娘剁肉馅的，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林望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馄饨，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用眼角的余光，锁定在对面的张劲松身上。
【仕途天眼】之下，张劲松头顶那片代表着落魄的灰色气运，虽然厚重，却并未完全死寂。在那片灰败的深处，一丝丝曾经代表着权柄的紫色余烬，在顽强地闪烁着，像寒风中即将熄灭，却又不甘就此沉寂的炭火。
他与宋怀明之间那根微弱的银线，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段藕断丝连的，充满了背叛与算计的过去。而他与秦悦之间那根怨毒的黑色丝线，则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盘踞在他的气运核心，散发着冰冷的恨意。
这是一个不甘心就此倒台，并且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秦悦（或者秦悦代表的势力）的复仇者。
而自己，就是他选中的，复仇的刀。
“来咯，老先生，您的虾肉馄饨，不要香菜！”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个穿着白色卫衣，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从后厨走了出来。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白皙，眉眼清秀，一双大眼睛尤其灵动，像两颗黑葡萄。
女孩将碗放在张劲松面前，目光不经意地在林望和张劲松之间扫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
林望下意识地催动天眼。
女孩的头顶，是一片干净纯粹的白色气运，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官场上的色彩。但在那片白色之中，一缕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粉红色丝线，正像一根含羞草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探了过来。
是桃花线。
林望心里一动，随即又觉得有些荒谬。自己现在命悬一线，居然还有心情看这个。
“小曼，去把门口那箱空瓶子理一下。”老板娘在后厨喊了一声。
“知道啦！”女孩脆生生地应着，又看了林和张一眼，才转身走向门口。
她的出现，像一道清新的风，吹散了桌上那股凝滞的，宛如实质的压抑气氛。
张劲松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汤，尝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皮，看向林望，声音沙哑地开口。
“这家店，开了快二十年了。味道，一直没变。”
他的话，像是在闲聊，可林望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有些东西，你以为它没了，吃不到了，其实它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名字，等着懂的人，再把它找出来。”
林望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张劲松说的不是馄饨。
是那本死亡账本。
林望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又吃了一个馄饨。他必须保持沉默，让对方主动亮出更多的底牌。
张劲松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
“以前，我经常和一个水利厅的朋友来这儿。他那个人，犟得很，一根筋，总觉得只要道理在自己这边，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水利厅……朋友……
林望握着汤勺的手，微微一紧。
“他喜欢画图，总想把所有东西都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知道，在一片沼泽里，你画出来的最笔直的线，往往通向的，就是最深的那片烂泥。”
张劲松转回头，浑浊的目光，穿透老花镜的镜片，牢牢地锁在林望的脸上。
“最后，他自己，也成了烂泥的一部分。”
林望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他知道，张劲松说的是他的父亲，林建国。
而且，张劲松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得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老先生，”林望终于开口，他抬起头，迎着张劲松审视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的表情，“您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扮猪吃老虎，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头“猪”，扮演到底。
听到他的回答，张劲松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清晰的，近乎讥讽的笑意。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低头，用一种近乎粗鲁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地，将一碗馄吞吃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
他站起身，那件半旧的灰色夹克，让他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萧索。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那份他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拿在手里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留在了桌子上。
他最后看了林望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小伙子，有时候，碗里的头发不是问题，给你这碗饭的人，才是问题。”
“还有，那些站在旁边，看着你吃饭的人。”
说完，他便转身，推开门，慢吞吞地，消失在了巷口的阳光里。
林望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劲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谜团。
给他这碗饭的人——是宋怀明。
站在旁边看着他吃饭的人——是秦悦。
而张劲松自己，则是那个提醒他饭里有毒，并且试图递给他另一双筷子的人。
三方势力，三张大网，而他，就是那条被三方同时盯上的，看似肥美，实则带着剧毒的鱼。
他面前那碗曾经香气扑鼻的馄饨，此刻已经凉了，凝结的油花浮在汤面，让他一阵反胃。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被遗留下来的报纸上。
那是一份昨天的《江东日报》，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林望知道，秘密，就藏在里面。
他正要伸手去拿。
“帅哥，吃完啦？”
那个叫小曼的女孩，拿着一块抹布，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俏皮的笑意。
“那个老先生，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啊，他把你这碗的钱，也一起付了。”
林望一愣，随即客气地笑了笑：“是吗，那多谢了。”
他准备拿起报纸起身离开。
小曼却抢先一步，用抹布擦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哎，我跟你说啊，”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刚才那个老爷爷，走的时候，叠报纸的手法，特专业。”
林望的心，提了起来。
“跟我爸看的那些谍战片里，特务接头的手法，一模一样。”
女孩的脸上，是那种发现了天大秘密的兴奋。
“你俩……该不会是什么秘密警察，在执行任务吧？”
她说着，还冲林望挤了挤眼睛，那模样，天真又狡黠。
林望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在这个看似普通的馄饨店女孩面前，都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
他拿起那份报纸，入手的感觉，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报纸的某个折角处，被特意折叠出了一个坚硬的，小小的凸起。
里面，有东西。
林望捏着那份报纸，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我懂的”表情的女孩，第一次，感觉到了事情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疯狂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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