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陈秘书的眼镜，与看不见的刀
电话，被轻轻放回原位。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道分界线，将书房里的时间，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
前一段，是生死审判。
后一段，是阴谋的序章。
林望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像。他赢了，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赢得了这场赌局的入场券。可那劫后余生的狂喜，仅仅在他心头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更深、更冷的寒意所取代。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抽身的告密者了。
从楚书记将那张“废纸”郑重地放入内袋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这柄“尖刀”的一部分。刀在伤人之前，最先割伤的，往往是铸刀者的手。
书房里，那股霸道的大红袍茶香，似乎也变了味道。不再是峻烈的审判，而是一种密不透风的，同谋者的气息。
楚书记坐回了书桌后，重新端起那杯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他没有再看林望，仿佛林望已经不是一个需要他亲自审视的变数，而是一件已经归位的，趁手的工具。
他身后的那头金色猛虎，重新阖上了双目，威压尽敛。但林望能感觉到，那只是表象。猛虎的利爪之下，那根由他亲手缔造的，连接着谎言的黑色丝线，已经不再震颤，而是被一股磅礴的金光牢牢锁死，稳定，且致命。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林望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正在逐渐平复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而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响起了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精准地，停在了书房门外。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一声长，两声短，像某种预设好的暗号。
“进来。”楚书记头也不抬。
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夹克，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不像省委大院里的干部，更像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大学教授。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研究者般的距离。
林望的【仕途天眼】，下意识地开启。
当看清来人头顶气运的那一刻，林望的瞳孔，几近凝固。
那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颜色。
没有红色，没有紫色，甚至连灰色都没有。
那是一道光。
一道纯粹的，锋利到仿佛能刺穿视网膜的，银白色的剑光！
这道剑形气运，并不雄厚，甚至有些单薄，但它凝练到了极致，通体散发着一股令人遍体生寒的，金属般的冷意。它就像一柄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古剑，轻易不出鞘，一旦出鞘，必饮鲜血。
而那条连接着他与楚书记的关系线，更是让林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那不是线。
那是一道粗壮的，由楚书记那头金色猛虎气运分流出来的，纯金色的光柱！这道光柱，直接从猛虎的眉心射出，灌入那柄银白色的长剑之中，成为了这柄剑的剑脊与核心。
他不是楚书记的靠山，也不是盟友。
他是楚书记的……武器。
是那头猛虎，最锋利，最隐秘，也最致命的獠牙。
“书记，您找我。”来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最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站在一旁的林望身上。
那目光，没有楚书记的威压，却比楚书记的威压更让人不适。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瞬间就将林望从头到脚，从他那身肮脏的外套，到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到他那微微发抖的指尖，所有细节，都尽收眼底。
“陈平，”楚书记放下了茶杯，指了指林望，“这位是林望同志，办公厅档案室的。”
这个称呼，让林望心中一动。
“同志”。
一个在体制内，意味深长的词。
被称为“陈平”的男人，朝着林望，温和地点了点头，那学者般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林望同志，你好。”
林望连忙躬身，声音干涩：“陈……陈秘书，您好。”
他不知道对方的官职，但能被楚书记如此召唤，直呼其名，又姓陈，除了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省委一号大秘，还能有谁？
楚书记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客套。他从内袋里，取出了那张被他叠得方方正正的“废纸”，递给了陈平。
“一份很有意思的‘初稿’。”楚书记的用词，堪称艺术，“一位年轻同志，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你对工程这方面是专家，看看吧。”
陈平接过那张纸，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一张浸透了汗水和阴谋的纸，而是一份珍贵的历史文献。
他展开纸，扶了扶眼镜，开始阅读。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林望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陈平。
陈平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那张温和的脸上，既没有发现惊天秘密的震撼，也没有看到逻辑漏洞的鄙夷。他只是在看，用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审视着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
林望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陈平看的不是一份报告，而是一份产品说明书。他关心的不是这件产品是真是假，而是它的性能、参数、以及……适用范围。
终于，陈平看完了。
他将那张纸，重新仔细地，沿着原来的折痕，叠好。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张纸，再次落在了林望的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那是一种……欣赏。
一种铁匠看到一块好钢，棋手看到一步妙棋时，才会有的，纯粹的，技术层面的欣赏。
他看懂了。
他不仅看懂了这份报告的所有漏洞，更看懂了这些漏洞背后，那颗疯狂而又精准的，赌徒之心。
“书记，”陈平转向楚书记，语气依旧平稳，“这份‘初-稿’，虽然在数据引用和逻辑推导上，存在一些主观臆断，但其核心的风险预警意识，是值得肯定的。”
他顿了顿，用一种学者做结案陈词般的口吻，补充道：“尤其是它提出的，关于‘长期安全监测标准’的思路，我认为，很有必要，进行一次……严谨的，科学的，回溯性调查。”
“主观臆断”、“风险预警”、“回溯性调查”……
一个个滴水不漏的官方术语，从他嘴里说出来，轻而易举地，就将一场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包装成了一次常规的，技术性工作复盘。
高明。
林望在心底，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说楚书记是那个决定方向的帅，那这个陈平，就是那个能将“帅”的意图，完美执行到每一个细节的，最可怕的“仕”。
“嗯。”楚书记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安全问题，无小事。既然有同志提出来了，我们就要本着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把问题搞清楚。”
他看着陈平，下达了指令。
“你，牵个头。从纪委、省政府督查室、还有交通厅，各抽调一名靠得住的骨干，组成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对外，就叫‘龙湾大桥安全标准升级课题组’。”
“小组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进驻省政府档案室，把这份‘初稿’里提到的所有原始数据，全部找出来，进行封存、核对。”
“记住，这件事，要绝对保密。在有明确结论之前，我不希望听到任何风声。”
“明白。”陈平点头，没有一句废话。
“还有。”楚书记的目光，转向了林望。
林望的身体，瞬间绷紧。
“林望同志，是这份‘初稿’的发现者，对档案室的情况最熟悉。”楚书记的语气，不容置疑，“从现在起，你脱产，调入课题组，全力配合陈平同志的工作。你的组织关系，暂时不动。”
一句话，就让林望从一个档案室的边缘人，一跃成为了省委书记亲自授命的，核心调查组的成员。
这根胡萝卜，给得又大又甜。
但林望清楚，这根胡萝卜的另一头，系着的是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绞索。
“是！保证完成任务！”林望立正，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句话。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陈平将那张“废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他走到林望面前，那张温和的脸上，依旧挂着学者般的微笑。
“林望同志，跟我来吧。在开始工作前，你需要先换身衣服，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的目光，扫过林望那件皱巴巴的外套，和那张写满了疲惫与污渍的脸，补充了一句。
“书记说，我们不能让课题组的专家，看起来像是刚从工地上回来的。”
一句带着冷意的玩笑，让书房里那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林-望低着头，跟在陈平身后，走出了这间决定了他命运的书房。
当他再次踏入庭院，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活下来了。
并且，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方式，踏上了那条通往风暴中心的，登天之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就在即将走出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时，走在前面的陈平，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平静无波的声音，轻声说道：
“从现在开始，忘了你是谁，忘了你为什么来这里，更要忘了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初冬的晨风，吹过庭院。
陈平的声音，混在风里，像一片冰冷的，锋利的雪花，飘进了林望的耳朵里。
“在课题组，你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你只是一双眼睛，一个脑子。”
“记住，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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