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最危险的观众，已然入座
林望走出唐婉办公室时，脚步很稳。
但在他自己能感知到的世界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的。
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濡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蛇蜕。刚才在办公室里那场看似平静的交锋，耗尽了他积攒至今的全部心力。
他赢了，却像是在悬崖上走了一趟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并没有鲜花和掌声，而是另一座更高、更险的悬崖。
那道金线的瞬间闪亮，像一根毒针，扎进了林望的脑海。
那不是错觉。
那是一种回应，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带着冰冷意志的警觉。
握着枪的人，已经察觉到了猎物的异动。他没有收回枪，反而将手指，更深地压在了扳机上。
他想看戏。
看唐婉这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如何挣扎。
也看他这个躲在幕后，自以为是的“导演”，如何收场。
林望回到了档案室。
钱爱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看到他进来，立刻“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唐处长怎么说？她是不是发现主意是你出的了？她没为难你吧？”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射过来，脸上写满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紧张。
林望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恐惧和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反倒莫名地松弛了一瞬。
他甚至想笑。
这就是机关，一个能让最简单的喜怒哀乐，都变得如此复杂而扭曲的地方。
“钱哥，没事。”林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平静，“唐处长信了你的‘笨办法’。”
“我的？”钱爱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骄傲和后怕的古怪表情，“那……那就好，那就好。”
他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没吐完，就又提了起来：“那她叫你过去干嘛？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对劲。”
林望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杯子里的水面倒映着他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唐处长让我……去会场上，展示‘证据’。”
“噗——”
钱爱国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溅湿了桌上的一份旧报纸。
他顾不上擦，瞪圆了眼睛，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林望，声音都劈了叉：“让你去展示？展示什么？咱们哪儿来的证据！那U盘不是跟催命符一样吗！”
“所以，得造一个出来。”林望说。
“造？怎么造？”钱爱国急得直搓手，“小林，你可别乱来啊！这可不是咱们单位搞联欢会，P几张领导的搞笑图乐呵乐呵就完事了！那会场里坐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还有一个……真鬼！你拿个假东西上去，不是等于直接告诉人家，咱们在使诈吗？”
林望没有回答。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服务器，无数的数据流在疯狂奔涌。
唐婉的考题，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她不仅把他推到了台前，还抽走了他手里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道具——那个U盘。
他不能展示U盘里的真实内容，那会暴露他自己。
他更不能拿一个空U盘上去，那会让他和钱爱国，甚至唐婉，都沦为整个省政府的笑柄。
他必须拿出一个东西。
一个足够分量，足够模糊，又足够吓人的东西。
一个能让所有“观众”都看不懂，却唯独能让那个“鬼”，看得心惊胆战的东西。
一个完美的……麦高芬。
什么东西，具备这样的特质？
林望的脑海里，那张被他存成图片的，本地论坛的帖子截图，一闪而过。
那行黑色的，关于龙安县工程师一家三口惨死的回复。
那张冰冷的，龙安县的卫星地图。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有些吓人。
“钱哥。”
“啊？”钱爱-国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慌里。
“三号会议室的投影仪，还能用吗？”
“能……能用吧。”钱爱国被他这跳跃性的思维搞得一愣，“那玩意儿老掉牙了，还是十几年前的型号，就一个VGA接口，连个U盘都插不进去，得用笔记本电脑转接。你问这个干嘛？”
“能用就行。”
林望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机和那枚黑色的U盘，转身就朝档案室深处的储藏间走去。
“哎，你干嘛去？”钱爱国跟在后面。
“借用一下地下室那台老爷机。”林望的声音从储藏间里传来，“做一份PPT。”
“PPT？”钱爱国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彻底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节奏了，“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做PPT？”
林望没有再回答。
储藏间里，那台几乎可以被当成文物的老旧电脑，发出了垂暮的“嗡嗡”声，屏幕亮起，映着林望那张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脸。
他没有联网。
他只是将手机通过数据线连接到电脑上，然后，创建了一个新的PPT文档。
他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模板，背景是最纯粹的，如同葬礼一般的黑色。
第一页，他只放上了一张图。
那张他从网上下载的，龙安县的卫星地图。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没有任何文字，就像一幅沉默的，冰冷的抽象画。
第二页，他同样只放了一样东西。
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片。
而是一个音频文件。
是他用手机录下的，一段只有三秒钟的，经过处理的电流“滋啦”声。
这段声音，是他从那个U盘里，唯一敢提取出来的东西。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下，它代表着一种可能——一种数据被破坏，但又被强行恢复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份只有两页，却凝聚了他全部胆魄和智慧的PPT，命名为“证据”，然后，拷贝进了那枚黑色的，致命的U-盘里。
他覆盖了原有的所有文件。
现在，这枚U盘里，既没有能扳倒唐婉的炸药，也没有能炸死王副主任的地雷。
它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舞台。
一个只等“鬼”自己跳上来，表演内心恐惧的舞台。
他拔下U盘，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走回办公室，钱爱国正焦躁地踱着步，看到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弄好了？里面写的啥？”
“什么也没写。”林望将U盘放回口袋，“钱哥，待会儿开会，如果唐处长让你也参加，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你就坐着，看戏。”
“看戏？我怕我心脏病都看出来！”钱爱国哭丧着脸。
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钱爱国浑身一哆嗦，像是被那铃声给电了一下。
林望走过去，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里，是唐婉的秘书，一个声音很干练的女人。
“钱爱国同志，林望同志，请你们二位，立刻到三号会议室参会。重复，立刻到三号会议室。”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钱爱国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林望，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她……她真让我去了。小林，哥这算是……上了你的贼船了。”
林望看着他，忽然笑了。
“钱哥，别怕。”他拍了拍钱爱国的肩膀，“这哪是贼船，这分明是龙舟。赢了，咱们就一块儿过江。”
“那……那要是输了呢？”钱爱国颤声问。
林望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输了，就一起喂鱼。”
省政府三号会议室，在行政大楼三楼最西侧的角落。
这里早已被遗忘，走廊里的灯都坏了两盏，忽明忽暗，像恐怖片的前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林望和钱爱国一前一后地走着，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钱爱国紧张得同手同脚，走路姿势无比僵硬，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背什么清心咒还是在交代遗言。
林望的【仕途天眼】一直开着。
他看到，从办公厅一处、二处、秘书处等好几个方向，几股颜色各异，但都带着明显“疑虑”和“紧张”情绪的气运，正朝着三号会议室汇聚。
这些，都是唐婉的核心骨干，是今晚这出戏的“配角”。
而一股平平无奇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灰色气运，也从信息中心的方向，不紧不慢地，朝着同一个目的地移动。
王副主任，动身了。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扇挂着“三号会议室”牌子的，漆皮都有些剥落的木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
林望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到，会议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影。为首的，正是唐婉。
那柄代表她的红色长剑，此刻悬在她的头顶，剑身紧绷，锋芒毕露，但剑尖上缠绕的黑气，却比之前更加浓郁，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也在赌。
而在她对面，已经坐下了三个人，都是处级干部，一个个正襟危坐，但头顶的气运却翻腾不休，充满了困惑与不安。
他们是配角，也是第一批观众。
就在这时，那股灰色的气运，也抵达了门口。
王副主任，到了。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机关里最常见的，温和而又疏离的笑容。他看到门口的林望和钱爱国，还主动点了点头。
“老钱，小林，你们也来开会？”他的语气，就像在食堂打饭时偶遇一样自然。
钱爱国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林望也冲他笑了笑，一个属于后辈的，谦逊的笑容。
可在他【仕途天眼】的视野里，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副主任那团灰色的气运，看似平静，其内部，却像一锅即将沸腾的岩浆，在剧烈地翻涌。
那条连接着他和唐婉的黑色死线，正散发着幽幽的黑光，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充满了杀意。
而最让林望头皮发麻的，是那条缠绕在他头顶的，来自省纪委大楼方向的金色丝线。
它不再微弱，不再虚无。
它亮着，像一只睁开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透过王副主任这具“躯壳”，冷冷地，注视着会议室里的一切。
注视着唐婉。
也注视着，他自己。
王副主任推开门，走了进去，很有礼貌地和唐婉打了声招呼，然后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
他坐下的那一刻，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按下。
整个会议室的气场，瞬间凝固。
最危险的观众，已然入座。
而他这个导演，手握着一份空无一物的剧本，即将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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