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这黑锅，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走廊尽头的黑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吞噬了老人的身影，也吞噬了他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值班室里，死寂。
风雨似乎也知趣地停了，只剩下墙上那台老旧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在为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戏，数着散场的节拍。
“噗通”一声。
钱爱国那根紧绷了一整晚的弦，终于断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后背紧紧贴着墙，仿佛只有这坚实的触感，才能让他相信自己还活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台上岸后濒临报废的鼓风机。汗水、泪水、鼻涕，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刷出几道狼狈的沟壑。
林望没有动。
他依旧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像，目光死死地钉在老人消失的那个方向。
他的【仕途天眼】视野中，那根连接着虚空与自己的，淡金色的丝线，正在缓缓地，隐入空气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那被掌控的感觉，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灵魂上。
靠山？
不。
林望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老人头顶那团翻涌滚动的，如同铅云般的灰色浓雾。那是一种与周副省长冲天紫红华盖截然不同的气运。如果说周副省长是体制内的“显贵”，是规则的受益者和维护者，那么这个老人……就是规则本身，或者说，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某种“存在”。
他给出的“靠山”金线，不是庇护，而是……拴狗的绳子。
“小……小林……”钱爱国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咱……咱们这是……活下来了？”
林望缓缓收回目光，眼中的惊涛骇浪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钱爱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张被撞裂的办公桌前，伸出手，将桌子扶正，然后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文件。
他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让钱爱国感到心悸。
钱爱国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着林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了看恢复了原状的值班室，劫后余生的庆幸，终于被一个更具体、更迫在眉睫的问题给取代了。
“小林，刚才……刚才那位老领导说……说门上的裂缝，是我……我喝多了耍酒疯撞的？”钱爱国哭丧着脸，凑到林望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天大的委屈，“这……这叫什么事啊！我这辈子滴酒不沾，单位里谁不知道？这要是传出去，我……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这黑锅……也太……”
“钱哥。”林望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这黑锅，是铁的。”
钱爱国一愣：“什么铁的？”
“铁锅，够硬，够沉。”林望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学常识，“所以，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钱爱国张了张嘴，还想辩解。
林望的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因为这口锅，能救命。不但能救你的命，也能救我的命。”
“……”钱爱国瞬间哑火了。
他不是傻子，在机关里混了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他从林望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里，读懂了更深层的含义。
是啊，跟被人灭口相比，背一个“耍酒疯”的黑锅，算得了什么？
这不仅仅是一个谎言，更是一个“投名状”。是那位神秘的老人，给他们两个人画下的一道安全线。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条线里，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喝多了的倒霉蛋”，那么今晚发生的一切，就都能被这口黑锅盖住。
可一旦他们试图把锅扔掉，试图说出真相……
钱爱国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看着门上那道狰狞的裂缝，忽然觉得，那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一道救命的护身符。
“我……我明白了。”钱爱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委屈瞬间变成了认命的悲壮，“不就是耍酒疯嘛！我认了！明天我就跟主任说，我昨晚喝高了，断片儿了，把门给撞了！我写检查，我赔钱！”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在宣誓。
林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继续默默地收拾着。
他知道，钱爱国是真的懂了。在这个大院里，有时候，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领导希望真相是什么。
而那位老人，显然就是能定义“真相”的人。
“这棵小树苗，从今天起，我来浇水了。”
这句话，在林望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浇水？是栽培，还是圈养？
他低着头，将一份文件摆正，眼角的余光，瞥向了档案室最里侧，那个存放着“龙安县山洪”卷宗的铁皮柜。
老人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望心中另一个尘封的疑惑。
当初，他拿到那份卷宗时，就觉得奇怪。如此重要的，牵扯到父亲被免职的绝密档案，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被他一个档案室的边缘人接触到？现在想来，或许从他踏入这间档案室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进入了某个人的视野。
自己，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边缘人”。
他更像是一块被精心放置在棋盘上的诱饵。
而今晚，那条潜伏在暗处的大鱼，终于忍不住咬钩了。结果，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自称“看门的”老头儿，一杆子给抽了回去。
整个棋局，因为这个老人的出现，变得扑朔迷离。
“小林，你……你没事吧？”钱爱国看着林望那张沉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今晚的林望，给他的冲击太大了。那个敢拿着铜线跟人玩命的疯子，和眼前这个冷静收拾残局的年轻人，仿佛是两个人。
“我没事。”林望摇了摇头，他走到那部被扯断了线的电话机前，将断掉的线头，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机身下面，让它从外面看起来，完好无损。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带着压抑了一整晚的恐惧、疯狂，和不甘。
吐出去之后，心里，便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不管那位老人是谁，不管他有什么目的。至少在今晚，他救了自己。而那句“你的命，暂时是我的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句承诺。
一句“在我允许之前，你不能死”的承诺。
这就够了。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还有机会，他就能继续查父亲的案子，就能继续往上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林望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复杂的弧度。
是啊，路要一步一步走。可有时候，被逼到悬崖边上，就只能学着飞了。
夜，终于过去了。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档案室那扇蒙着灰尘的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时，林望和钱爱国已经将值班室恢复得看不出任何异样。
除了那扇门上，无法掩盖的裂痕。
两人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精神却都处于一种诡异的亢奋状态。
“滴答，滴答……”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早上七点半。
走廊里，开始传来零星的脚步声和咳嗽声，省政府大楼这台庞大的机器，即将开始新一天的运转。
钱爱国紧张得手心冒汗，他时不时地看一眼那扇门，又看一眼林望，嘴唇哆嗦着，像是在背一篇要命的演讲稿。
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钥匙碰撞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洪亮得足以穿透两层楼板的女高音，在走廊里炸响。
“老钱！开门！还锁着干什么，等着我给你请安啊！”
钱爱国浑身一激灵，脸色瞬间变得比昨晚还白。
来了！
保洁员，王大妈！
那位老人嘴里，能在楼道里骂上半个钟头的存在！
钱爱国求助似的看向林望，林望却只是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便低下头，拿起一份报纸，假装认真阅读。
钱爱国一咬牙，一跺脚，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一路小跑着过去，打开了值班室的门。
“哎哟，王大姐，您来啦！”
王大妈，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壮硕如水桶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串钥匙，另一只手拿着个搪瓷缸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门板那道刺眼的裂缝上。
王大妈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她那洪亮的嗓门，没有丝毫铺垫，直接拉到了最高分贝。
“我的老天爷！这门是怎么了？！”
她一把推开钱爱国，冲到门前，用粗糙的手指戳着那道裂缝，仿佛在抚摸自己孩子脸上的伤疤。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省政府的门都敢踹！这是要造反啊！”
钱爱国站在一旁，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张了张嘴，准备按照“剧本”开始自己的表演。
可王大妈根本不给他机会。
她猛地一转头，一双火眼金睛死死地锁住钱爱国，鼻子凑上去，用力地嗅了嗅。
“一股子穷酸味，没酒气啊……”她嘀咕了一句，然后，那审视的目光，突然变得恍然大悟。
“老钱！”
王大妈一拍大腿，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和恨铁不成钢。
“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昨晚又跟你老婆吵架了，没地方撒气，跑单位来踹门了？！”
“我跟你说多少次了！男人要有担当！两口子过日子，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跟一扇门较什么劲啊你！”
“……”
整个值班室，连同走廊上几个闻声探出头来的同事，全都石化了。
钱爱国张大了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醉话”，结果，人家王大妈直接给他安排了一个更离谱，也更……符合逻辑的剧情。
家庭纠纷？
这……这黑锅，怎么还带自动升级的？！
角落里，正低头看报纸的林望，肩膀忍不住微微耸动了一下。
他觉得，这位王大妈，不去纪委当个审查员，真是屈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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