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你的单位
电话那头，唐婉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探针，精准、锐利，直刺问题的心脏。
“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你的单位。”
这问题，像一颗无声的子弹，击中了值班室里凝固的空气。
钱爱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望，那眼神仿佛在说：别！千万别！
林望握着那部油腻的旧手机，听筒里，唐婉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等待猎物露出最后的破绽。
说，还是不说？
这是一个问题。
说了，他林望，一个无足轻重的档案室科员，就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在这场即将席卷整个江东的政治风暴里，他将不再是那个安全的、隐形的观测者，而是一枚被摆上棋盘的，最脆弱的兵。风暴过后，无论胜负，第一个被清扫出局的，可能就是他这颗无名小卒。
不说，唐婉的信任就会大打折扣。一个连名字都不敢透露的匿名者，其信息的真实性与目的性，永远要被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她或许仍会去现场，但那种不计代价、全力以赴的决心，一定会因此动摇。在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救援里，任何一丝的犹豫，都足以致命。
林望的脑海中，【仕途天眼】的视野里，那支属于唐婉的青白色“判官笔”，锋芒毕露，正气凛然。但他也清楚，再正直的笔，也需要一只握住它的，有血有肉的手。而手，会趋利避害。
他不能赌。
他赌不起徐万年的命，也赌不起周正国车队的安危，更赌不起自己为父亲翻案的唯一希望。
“我的名字不重要。”林望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唐记者，你只需要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看你的报道。”
“不。”唐婉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我需要知道，是谁，点燃了这根引信。我需要知道，万一这是个陷阱，我死后，我的同事该去找谁，为我讨还一个公道。”
她的话，说得冷静而残酷。
旁边的钱爱国，腿一软，又想往地上出溜。
林望却笑了。
是一种很轻，很淡，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笑。
他想起了那份尘封的，来自开国元勋的亲笔手稿。那上面磅礴的家国之气，似乎还在他的血液里流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此刻所做之事，似乎与这八个字，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关联。
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报上，还谈何抱负？
“林望。”
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个林？哪个望？”唐婉追问，像是在记录口供。
“树林的林，希望的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消化这个名字。
“单位。”
林望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于平铺直叙的，甚至有些木讷的语气，说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一个听到这个惊天猛料的人，都大跌眼镜的答案。
“省政府办公厅，档案室。”
“……”
这一次，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林望之前抛出的“徐万年被困”、“水库决堤”、“周正国车队”是一连串的重磅炸弹，那么“档案室”这三个字，就像是炸弹爆炸后，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根……鸡毛。
反差太大。
大到荒诞，大到滑稽，大到让人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钱爱国捂住了自己的脸，不忍再看。他觉得，林望不是疯了，就是被今晚这一连串的刺激，给整得失心疯了。
省政府办公厅档案室？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全省公务员体系里，公认的“养老院”、“停尸房”。能进那地方的，要么是快退休的老同志，要么是得罪了人被发配过去的倒霉蛋，要么就是林望这种无背景、无人脉、被人遗忘的边缘人。
一个档案室的小科员，是如何知道水利厅长的动向？如何知道被压下的气象预警？又是如何，敢把电话直接打给《今日聚焦》的王牌记者，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口吻，调动她这把全省最锋利的舆论尖刀？
这不合逻辑。
这不合官场生态。
这甚至，不符合人类的想象力。
“呵。”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也没有不信，反而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了然。
“档案室……林望……”唐婉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玩味，“我明白了。”
林望一愣：“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为什么是那顿盒饭了。”唐婉的语速恢复了正常，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一个在档案室坐冷板凳的年轻人，因为一顿被制片人赖掉的盒饭，心生怨气，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整个体制。这个故事，逻辑通顺，动机充足，人物弧光完整。林望同志，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写进报道里。你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值得同情的，被官僚主义伤害了的，小人物。”
林望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精心设计的，用来隐藏身份的“盒饭计”，被对方用一种更加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脑补成了一个……励志、心酸又带点黑色幽默的复仇故事。
而钱爱国，则在一旁，露出了和唐婉如出一辙的，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看着林望，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敬佩。
原来是这样！这小子，是因为我那顿没吃上的盒饭，才被逼上梁山的！我老钱，竟然是这起滔天事件的……导火索？
一瞬间，钱爱国感觉自己那干瘪的胸膛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豪情。
“车已经出地库了。”唐婉的声音将林望拉回现实，“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保持你的手机畅通，我需要随时和你核实细节。”
“好。”
“另外，”唐婉顿了顿，“谢谢你的信任，林望。不管你是谁的棋子，或者你背后站着谁，今晚，我唐婉，承你的情。”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林望放下手机，看着一脸激动、仿佛自己成了悲剧英雄的钱爱国，只觉得一阵哭笑不得。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自己像是打完了一场仗，浑身都被抽空了。
“小林哥……不，望弟！”钱爱国凑了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林望的肩膀，老脸涨得通红，“哥……哥对不住你！为了一顿盒饭，让你受这么大委屈，冒这么大风险！你放心，等这事儿过去了，哥请你吃大餐！满汉全席！”
林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钱哥，其实那盒饭的事……”
“你别说了！我都懂！我都懂！”钱爱国眼圈都红了，用力地握住林望的手，“有些委屈，说出来，就没那么委屈了！哥懂！”
林望放弃了解释。
他发现，当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一个荒诞的故事时，真相是什么，反而不重要了。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唐婉这把刀，已经出鞘了。
但刀从出鞘到刺中目标，需要时间。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再次沉入【仕途天眼】的视野。
那棵属于徐万年的青色生命之树，此刻已经衰败到了极点。树叶几乎落尽，枝干枯黄，只有主干深处，还保留着一丝微弱的青光。
而树冠顶端，那个血红色的“殉”字，已经彻底凝实。它的笔画，像一道道流着血的伤口，狰狞，而决绝。
更让林望心惊的是，在“殉”字的旁边，一个模糊的倒计时，正在缓缓浮现。
【二十七分三十秒】
【二十七分二十九秒】
……
这是徐万年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唐婉，根本来不及！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林望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如瀑。
他所有的布局，所有的算计，在死神冰冷的倒计时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就在他心神俱裂，陷入绝望的深渊时——
“叮铃铃——叮铃铃——”
那部红色的，代表着最高指令的内线电话，第四次，毫无征兆地，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这间已经摇摇欲坠的值班室里！
这铃声，不再尖锐，不再咆哮。
它沉闷，压抑，像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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