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阎王殿的传声筒，与大坝上的孤魂
电话那头，陈老三的嘶吼，像一把生了锈的铁砂，狠狠地灌进了林望的耳朵。
每一个字，都带着山洪的怒意和被绝望浸泡透的怨气。
“水都快淹到老子家二楼了！”
“那个徐厅长……他妈的，他一个人在坝上，人都快被风吹跑了！你们倒是派人来啊！”
信息量，太大。
大到像一颗炸雷，在林望的脑子里轰然引爆，将他刚刚构建起来的所有逻辑和推演，炸得粉碎。
徐万年。
那个本该是幕后黑手，是这场“天灾”始作俑者的男人。
他，在青云水库的大坝上？
一个人？
林望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棋手，自以为看透了棋盘上的所有杀机，却在落子的一瞬间，发现对方的“帅”，竟然孤身一人，站在了自己的炮口下。
这不是博弈。
这是自杀。
“咕咚。”
旁边的钱爱国，又一次，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吞咽口水的声音。他那张老脸，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似于透明的颜色。他听到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电话里的咆哮。
徐厅长……在坝上？
钱爱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连同那只摔瘪了的搪瓷杯，一起，被一只无形的大脚，踩进了烂泥里。
“喂！说话啊！你们他妈的都是哑巴吗？！”电话那头，陈老三的咆哮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变得更加狂躁。背景音里，风声和雨声愈发清晰，仿佛那场末日般的暴雨，正顺着电话线，朝这间小小的总值班室蔓延而来。
“陈师傅！”林望猛地回过神，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冷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别激动，听我说！”
这股冷静，似乎有某种魔力，让电话那头的狂躁，稍稍停顿了一下。
“我是省政府的，我姓林。我现在需要你告诉我，最真实的情况。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救很多人的命，也包括你自己的命！”
林望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机会，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射了过去。
“你说水快到二楼了，你家二楼的地板，离水面，现在还有多高？用你的手比一下，一拃，还是半臂？”
“你说徐厅长在坝上，他是一个人吗？他穿的什么衣服？在做什么？你看得清吗？”
“大坝上，除了他，还有没有别人？有没有车？泄洪闸，是开着，还是关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
陈老三似乎被林望这一连串精准到近乎冷酷的问题给问懵了。他那被愤怒和恐惧填满的脑子，仿佛被强行注入了一管镇定剂。
“我……我看看……”陈老三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带着剧烈的喘息。
电话里，传来他“蹬蹬蹬”跑上楼梯的声音，以及窗户被风雨拍打的“噼啪”声。
“水……水离我这二楼的地板，也就……也就一根筷子那么高了！还在涨！还在涨啊！”
“坝上……坝上就他一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就跟咱们干活穿的那种一样！他……他好像在……在拧那个开闸的绞盘！对！他在开闸！那玩意儿早就锈死了，他一个人，根本拧不动！”
“没有别人了！坝上一片漆黑，就他妈他跟个鬼一样，站在那里！泄洪闸？关着！十二个闸门，一个都没开！这水要再往下灌，不用半小时，就得漫过大坝了！”
林望的心，随着陈老三的每一句话，一寸一寸地，沉入深不见底的冰海。
情况，比他想象的，比沈重山预料的，还要坏一百倍。
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草菅人命的“渎职”！
因为某个环节的失职和懈怠，导致一场特大暴雨的预警被忽略。而徐万年，这个几十年前在验收报告上签下名字的“总工程师”，在得知消息后，没有选择上报，没有选择求援，而是选择了一个最悲壮，也最愚蠢的方式——单枪匹马，去弥补自己当年的过失。
他想去开闸泄洪。
可他，根本打不开。
一旦大坝漫顶，甚至溃堤，下游的龙安县城，几十万百姓，将会在睡梦中，被从天而降的洪水，瞬间吞没。
而即将抵达龙安县休息的周正国车队，正好会一头扎进这片死亡泽国。
“我知道了。”林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陈师傅，你听着。现在，立刻，马上，带着你家里所有能带的东西，往你家房子的最高处跑。不要挂电话，把手机开着，放在你能听到的地方。”
“跑？我能往哪儿跑啊……”
“不想死，就按我说的做！”林望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
电话那头，陈老三被震慑住了，只剩下“哎……哎……”的回应。
林望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立刻向沈重山汇报。
他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仕途天眼】中，那棵属于徐万年的，庞大而纯净的青色生命之树，此刻，正剧烈地摇晃着。那缠绕在树干深处的灰色死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吞噬着那片青绿。
而在树冠的顶端，一个血红色的“殉”字，正在缓缓成型。
他要以死殉职。
用自己的命，来偿还这份他背负了几十年的，原罪。
“小……小林哥……”钱爱国凑了过来，他那张老脸，皱得像一团被水泡过的苦瓜，“这……这可怎么办啊？徐厅长他……他这是要……”
“他要当英雄。”林望睁开眼，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近乎于麻木的清明，“一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英雄的，孤胆英雄。”
钱爱国彻底听不懂了。
他只知道，天，真的要塌了。
而且，是被人，一根筋地，亲手给捅塌的。
林望没有再理会已经六神无主的钱爱国。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部属于沈重山的老人机。
他没有打电话。
他打开短信界面，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着信息。
他不能打电话。
电话里的语气，会暴露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只有冰冷的文字，才能将这份足以让整个江东官场地震的情报，以一种最客观、最冷静的方式，呈递上去。
【沈书记：已确认。】
【一、青云水库当前水位，距坝顶不足一米，且仍在快速上涨。预计三十分钟内，将发生漫灌。】
【二、十二座泄洪闸，全部处于关闭状态。】
【三、水利厅厅长徐万年，此刻，独自一人在大坝上，试图手动开启生锈的泄洪闸。现场无任何救援力量。】
【四、据当地观测源（钉子户陈老三，电话：139********）称，徐万年随时有被暴雨和山洪卷走的危险。】
四条信息。
条条致命。
尤其是第三条和第四条。
林望没有加入任何主观判断，他只是陈述事实。但他知道，当沈重山看到“徐万年”和“独自一人”这两个词组时，就能瞬间明白一切。
他按下了发送键。
短信发出的瞬间，林望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虚脱。
他所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值班员，甚至一个秘书的范畴。
他成了一个传声筒。
一个连接着人间炼狱和权力中枢的，阎王殿的传声筒。
“嗡……嗡……”
几乎是在短信发出的下一秒，老人机，疯狂地，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沈重山，直接打了过来。
林望接通电话，甚至没来得及把手机放到耳边。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电话那头，沈重山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运筹帷幄的平静。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咆哮！
“我不管洪水，不管大坝，也不管周正国！”
“我现在，只要你给我办一件事！”
“让徐万年，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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