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盘花生米里的乾坤，一杯啤酒里的江山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在深夜里被压抑住的叹息。
老马就站在门外，昏暗的声控灯堪堪照亮他脚下的地面，大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里。他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在光影的分割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藏在暮色里的古井，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小林啊，是我，老马。”
“看你屋里灯还亮着，就知道你小子没睡。”老马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哗啦作响，“睡不着？聊聊？”
林望的身体在开门的一瞬间是紧绷的，肌肉线条如同拉满的弓弦。但在看清老马手里那两瓶最普通的绿棒子啤酒和一包红皮花生米后，那股紧绷感又诡异地松弛了下去。
这副行头，太有烟火气，太接地气，以至于和他脑海中那个手眼通天、神秘莫测的“高人”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仕途天眼】中，老马头顶那片灰云依旧厚重，那枚银色的“令”字，如同沉睡在深海里的宝船，不露一丝光芒。
林望侧过身，让出一条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后辈的拘谨和意外：“马哥，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快请进。”
“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走到你这楼下，看你灯亮着，就上来讨口水喝。”老马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走进这间狭小的宿舍。
他把啤酒和花生米往桌上一放，自顾自地打量了一下屋子，摇了摇头：“啧，这条件是差了点。想当年我们刚来的时候，住的还是大通铺呢，你这单间，算不错了。”
林望没接话，只是默默地从柜子里找出两个刷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老马也不客气，用牙熟练地起开一瓶啤酒，泡沫“刺啦”一声涌上来，他赶紧凑上去吸了一口，然后才给两个杯子都倒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光，泡沫细腻。
“来，小林，陪老哥走一个。”老马把其中一杯推到林望面前。
林望端起杯子，和老马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冰凉的啤酒滑入喉咙，带着一股廉价的麦芽苦涩，却意外地冲淡了林望心中那股紧绷的燥热。他感觉自己那根因为高度紧张而快要绷断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老马捏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嚼了几下，又喝了一口酒。
“这花生，盐放得有点多，齁得慌。”他评价道，像个最普通不过的、挑剔的酒鬼。
林…望也学着他的样子，捏起一粒花生米。他没有吃，只是在指尖慢慢地摩挲着，感受着那粗糙的红皮。
“马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吧？”林望决定不再被动等待。
老马又喝了口酒，哈出一口酒气，笑呵呵地看着他：“年轻人，性子就是急。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了？关心一下单位的后辈，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本职工作嘛。”
他顿了顿，目光从林望脸上，飘向那台还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慢悠悠地说：“不过嘛，事儿，也确实有那么一件。”
林望的心，提了起来。
“今天下午，办公厅发了个内部通报。”老马说，“综合二处的赵鹏，因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带走调查了。”
林望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赵鹏会被带走，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被老马轻描淡写地，当成一个话题抛了出来。
“这人啊，就是一棵树。”老马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的人，拼了命想往上长，长得越高，就越觉得风光。可他忘了，树越高，风越疾。根要是扎得不牢，稍微来点风，咔嚓一下，就断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望沉默着，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知道，老马说的不是赵鹏。赵鹏那也配叫“树”？充其量，就是一根攀附在大树上的藤。
老马是在说他，是在敲打他。
“我就是棵草，风吹两边倒，哪有什么根不根的。”林望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摆在了最卑微的位置。
“草？”老马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玩味，“草有草的好处。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有的草啊，不安分，总想着自己能长成参天大树。它不想着怎么往下扎根，却学着树梢的样子，在风里头，晃得比谁都欢实。”
话说到这里，已经近乎明示了。
那条“树梢上的风景，好看吗？”的短信，和现在这番话，如出一辙。
林望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老师当场抓住作弊的学生，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味蕾。
“马哥，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承认？等于将自己最大的底牌，彻底暴露在对方面前。
否认？在这样一位能洞悉一切的高人面前，无异于自取其辱。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老马却摆了摆手，自己又倒上一杯酒。
“行了，不逗你了。”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正经了些，“你小子，比我想的，要沉得住气。那条短信，回得还算……凑合。”
林望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提得更高。
“凑合”两个字，说明对方认可了他的应对，但显然，并不完全满意。
“你那手‘浑水摸鱼’，玩得有点糙。”老马捏着酒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发出“叩叩”的轻响，像是在敲打着某个关键的节点，“你以为，把水搅浑了，把所有人的身上都泼上泥，别人就看不清到底是谁在裸泳了？”
“你这是小孩子的玩法。”老马一针见血，“真正的高手，想让一个人消失，根本不用自己动手泼脏水。他只需要站在岸上，指着水里那个最干净的人，对大家说一句：‘你们看，他身上一点泥都没有，不奇怪吗？’，就够了。”
林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老马这番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自以为得计的布局，露出了里面最幼稚、最致命的内核。
是啊，当所有人都被卷入桃色丑闻时，唯独周岱岳这个最初的目标“清清白白”，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他的手段，看似搅浑了水，实则是在用一种更显眼的方式，为周岱岳建起了一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牌坊。
“小聪明，上不了大台面。”老马喝了口酒，下了最终的定论，“有时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想把一藏起来，最好的办法，不是把它混进一百个二里面，而是直接告诉所有人，它就是个三。”
林望的大脑飞速运转，咀嚼着老马这句话。
告诉所有人，它就是个三？
这是什么意思？
“你弄出那么多假目标，又是地产大亨，又是金融巨鳄，阵仗是挺大，可也把一个人的路，给堵死了。”老马看着他，眼神深邃。
“谁？”
“苏晚晴。”老马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你把她塑造成一个谁有钱就跟谁走的‘捞女’，是把周省长摘出来了，可也把她推进了死胡同。一个没有了任何信誉和形象的公众人物，就像一张说出去就没人信的废纸。你让她以后，还怎么开口，说出她想说的话？”
林望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老马。
老马的话里，有一个惊人的潜台词——苏晚晴，是有话要说的。她接近周岱岳，或许并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受人指使，而是有她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目的。
而自己的那通操作，等于提前封死了她的嘴。
“我……我不知道。”林望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当然不知道。”老马哼了一声，“你小子，眼里只有派系、站队、靠山、危机，跟那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官油子，有什么区别？你忘了你爹教你的那八个字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八个字，从老马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望的心上。
他怎么会知道？！
父亲被冤枉免职，是林望心中最深的痛，也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孙宇，包括周岱岳。
可眼前这个看似混吃等死的老科员，却一语道破。
林望的【仕途天眼】疯狂催动，他死死地盯着老马头顶那片灰色的气运。那枚银色的“令”字，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终于，在灰云的最深处，缓缓亮起了一丝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光芒。
他看到，一条同样是银色的，极其纤细的关系线，正从那枚“令”字上延伸出来，一头连着老马，而另一头……
另一头，竟然连接着自己父亲的名字！
林望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
“你……你到底是谁？”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老马看着他那副震惊到失态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有欣赏，有惋惜，还有一丝长辈看着晚辈的无奈。
他没有回答林望的问题，而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酒喝完了，话也说完了，我该回去了。”他拿起桌上那包还剩大半的花生米，塞进口袋，“小子，记住，眼睛不光要往上看，也要往下看，更要往深处看。”
“有些线，看着是黑的，可它拴着的钩子，说不定是金的。”
“还有，周省长那儿，你这步棋，走错了。不过，错有错着，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让某些人，提前把底牌亮出来了。”
老马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最后看了林望一眼。
“别去查我，也别去查你父亲当年的事。水，还没到该清的时候。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藏好。当好你那枚……不存在的棋子。”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
一声轻响，屋子里，又只剩下了林望一个人。
他像一尊雕像，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粒早已冰凉的花生米。
老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颗炸雷，在他的脑海里反复轰鸣。
他不仅知道自己的金手指，知道自己的所有行动，甚至还知道自己父亲的冤案，知道自己和周岱岳的秘密交易！
那枚银色的“令”字，那条连接着自己父亲的关系线……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林望的心底，疯狂滋生。
他猛地冲到窗边，推开窗户，朝楼下望去。
夜色中，老马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正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宿舍楼拐角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就在这时，林望的手机，又“嗡”地震动了一下。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他颤抖着手，点开短信。
上面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是一张泛黄的、极其陈旧的黑白合照。照片上，是三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英姿勃发，意气风发。
站在中间的那个，林望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从未见过，却在无数资料和新闻里见过无数次的，年轻时的，那位开国元勋！
而站在元勋左手边，笑得最灿烂的那个年轻人……是他的爷爷。
林望的目光，猛地转向了照片上的第三个人。
那个人站在元勋的右手边，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张脸，依稀能看出……老马现在的轮廓。
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话。
“你父亲当年，是我的警卫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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