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杀戮与哭庙
“杀!”
铁蹄踏碎黄土,一百鬓头红袄骑兵如赤潮奔涌。
“黄娃子,快,快跑……”
“李娃子——”
亡命狂奔的散骑,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抽打胯下战马,可还是被身后的楔形马队一点点追上。
弯刀劈开皮甲,血雾喷溅,染红了夕阳。
铁骨朵砸碎兜鍪,颅骨碎裂声此起彼伏。
黄来每回一次头,便看到一个兄弟倒在叛军刀下,目眦欲裂的他此时却只能夺路而逃。
自得皇帝钦赐来到宁延边府作校尉后,原本幻想的驰骋疆场,纵马天下,已经被整日拖响欠饷以及整日饿肚子,给搅得早没了当初锐气。
原想着与大家一样当个兵油子算了,怎么不是混口饭吃,当兵吃响,天经地义。
谁曾想,那个明明是北蛮投降过来的,已经当了大郑将军的总兵,突然叛变了。
说要扶持什么隆王,清什么君侧。
他不懂是什么意思,问了队中的文书,才知他们要杀了皇帝身边的奸佞唐辰。
说这个叫唐辰的官员,弑君忤逆,离间天家骨肉,祸乱朝廷,端不是个好东西。
为此那位姓哱总兵,不惜杀了巡抚,逐走东城所,占据了宁延城。
黄来跟着自己的千户,稀里糊涂地便成了叛军,等他们回过味来时,城门已经被哱总兵的家丁兵控制。
黄来等人被逐一甄别,若发现与东城所有过接触的一律清除。
他没跟什么东城所西城所的人接触过,一开始并不担心,可当他在等着哪些人甄别时,忽然听到自家百户和千户大人闲聊,提了一句:
“听说那个唐辰,有三个姓,所以京城的人都喊他唐三,是不是真的?”
“嗨,谁知道呢,反正总兵大人不过是要个名头而已,目的是扶持隆王即位,我等便是那从龙之臣。”
唐辰有几个姓,黄来不知道,但唐三他认识。
那个削瘦的少年,跟他的年龄差不多大,但脑子转的飞快,而且指挥他们打倭寇进退得法,比他们千户大人都厉害。
这样的人会是坏人?
黄来不信。
于是,他准备带着他手底下的几个人,偷偷跑回京城给唐三报信,要让他躲起来。
可别给他们那个北蛮总兵捉住杀了。
然而,在他偷了马要跑时,被巡逻的兵发现,一路追杀而来。
跟他关系最好的李娃子,被纵马追来的百户踏翻,斩马刀旋出银弧,一刀炫飞了他的头颅。
那腔子里的血,跟不要钱似的井喷而出。
左右侧翼轻骑出现在他的视野,再挥一下鞭子便有可能对他完成包抄,身后已经有性急的蛮兵举起三眼铳,冲着他射出铅弹。
“砰,砰……”
白烟迸射,黄来只觉的后背像是木棍捅了一下,痛麻一阵,可他不敢停下来,不敢回头看自己是不是受伤。
满脑子只有一个信念:
“跑,跑,跑出去,找,找到唐三,找到他就能活命。”
残阳穿透硝烟,血色弥漫天空。
与尸横遍野的战场相比,江南文庙贡院中没有那般刺激夺目的血腥,但这里争斗的惨烈程度与之不遑多让。
“哭!”
洪福元年寒食,江宁文庙,骤起悲声。
百余名生员抬着至圣先师的牌位踏过泮桥,麻衣素服汇成一道白练。
贡院那朱红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百余身穿素色生员襕衫的身影,如一道决堤的清流,涌入了这庄严肃穆之地。
他们不是来祭拜至圣先师,而是来哭诉人间不平的。
为首的几位鬓发皆白的老儒生,颤巍巍捧着至圣先师遗留下的《论语》,步履沉重。
“跪——!”
不知谁嘶哑地喊了一声,白衣士子们齐刷刷面北而跪,对着至圣先师的牌位,也对着这象征着道统与学脉的文庙大成殿,叩首以拜。
少者以额触地,青石板上洇开道道血痕。
哭声起初细若游丝,渐渐汇成惊雷:
“巡按仗势欺民——士心已死——”
“先师啊!您睁眼看看这污浊的人间啊!”
“士心已死,道统何存啊!”
“圣人之言犹在耳,为何今日我江南,又见虎狼之吏!”
哭声中除了念动祭文,更多的是控诉巡按刘应的横征暴敛、贪酷暴戾,先逼前内阁首辅跳湖自尽,后迫害江南文脉,关闭东林。
一条条,一幕幕,皆仿佛是被逼入绝境的读书人对不公,做着最后的控诉。
读书人的笔墨无法上达天听,便只能借这哭庙的古老形式,将血泪洒于圣贤之地。
然而,悲愤的浪潮还未达到顶峰,便被一阵更加暴烈的声音撕裂。
贡院外,忽闻马蹄裂帛,如雷轰鸣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朱红大门被轰然撞开,甲胄碰撞的金属锐响瞬间压过了哭声。
披甲兵丁潮水般涌入,四府巡按刘应带兵硬闯进至圣先师的大殿中,刀光映着每一张惊愕而愤怒的脸。
“大胆!国丧期间,聚众闹事,诽谤朝廷命官,给我拿下!”厉喝声如同冰锥,扎破了一切文弱脊梁。
“刘应你敢!”
“圣贤之地,岂容你如此放肆。”
陈规吴为先后站起,反身怒叱。
但回应他们的是铁尺、棍棒带着风声落下,砸在脊骨上的闷响混着裂帛般的哀嚎,血水顺着丹墀蟠龙纹路蜿蜒。
哀嚎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衣衫撕裂声顿时交织成一曲乱世的悲鸣。
圣贤之地,顷刻化为修罗场。
混乱中,那位捧着《论语》的老秀才被一脚踹倒,手中的书卷飞了出去,散落在泥泞里,绢页间突然露出夹带的诉状——那才是今日真正的檄文。
兵丁如鹰隼般扑向领头的陈规吴为等人,镣铐的冰冷取代了体温。
吴为在被反剪双臂时,猛地扭头,望向至圣先师的塑像,嘶声长啸: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今日,唯有一死以报圣人!”
他的声音穿透喧嚣,在殿宇间回荡,让行凶的兵丁也为之一顿。
便是这一顿间,他已撞向塑像基座,血水顺着丹墀上精美的蟠龙纹路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破碎的衣衫、散落的儒巾、踩烂的书籍与那尊贵的至圣先师牌位一起,狼藉地铺满了地面。
待最后一缕麻布被扯碎,唯余满地狼籍中半幅血书:
“读书人,骨头重。”
秦淮河水凝滞如墨,映不出丝毫生机。
河中一艘不知名的船舫上,孙山忧心忡忡地望着喧闹吵嚷的文庙贡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孟大人,我等真就放任刘巡按如此胡为不成?纵使陈规再是勾结白莲妖人,可那些读书人都是无辜的啊,这江南文气怎能如此被兵祸牵连?”
孟嵩饶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与身旁的曹吉祥笑道:
“在京城时,曾听世蕃常言公公雅趣,近日偶得一句,还请公公斧正。”
曹吉祥笑道:“哦,唐大人还与孟大人提过老奴?那可真是老奴的荣幸。孟大人乃两榜进士,老奴那点学问跟您比,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罢了。”
“唉,圣人有教无类,学问不在年高,你我各有所长,说不定今日你的一句无心之言,便会解开老夫的多日困惑,还望曹公公不吝赐教。”孟嵩半点也没有与阉人同席的羞耻,反而愈发对曹吉祥恭敬。
曹吉祥也十分享受这样的恭敬,笑的如同绽放的菊花,那是见牙不见眼:
“咱们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孙山当真看不惯他们这样互相阿谀奉承,入狱前便不喜巴结,更与宦官走的不近。
狱中,有了唐辰点拨才稍微好点,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对此等伎俩便是不屑,再怎么委曲求全都是浑身不自在。
若不是女儿孙嵋突然身死,他可能终生都不会再入官场。
起先一心抗倭灭倭,身边有唐辰顾凯,与内监相处尚没觉的有什么。
但等二人走后,他与曹吉祥等人相处愈发觉的别扭,他看不惯他们的行事作风,他们也看不惯他的假清高。
若不是顾忌着早些时候共同抗倭的几点情分,双方早就斗了起来。
表面平衡直到维持到今日,孟嵩这个都御史也是,不知怎么想的,明明是管着清流的,却和阉人走的十分近。
连带着与江南一众官绅有着天然抵触。
孙山有心想要劝劝他,想告诉他,他跟唐辰不一样。
唐辰是没有任何功名,走的本身就是佞臣的路。
但孟嵩是两榜进士,走的科举正途,阳关大道,怎能终日与宦官为伍?
只是不等他劝,管在文庙贡院中的那些书生出事了,他们竟然勾连了江宁本地的生员,一起发动了今日的哭庙大祭。
本意想要逼迫孟嵩这个钦差,拿下巡按刘应,然后借机扩大影响,胁迫天子捉拿唐辰入狱。
没曾想闻听到息的刘应,当即带兵冲到贡院中,大肆逮捕,半点没有对至圣先师的敬重之情。
孟嵩不仅对此不闻不问,甚至可能在默许。
孙山十分恼火,当没有听到孟嵩的回答时,愤怒已然充盈胸腹,转身作势要掀了他们的酒案。
只是不等他手按在桌面上,孟嵩忽地开口道出半阙平仄不平的诗句来。
“当晦暗散尽,终星河长明。”
话音才落,曹吉祥便已迫不及待的鼓掌喝彩:
“好!”
你若要追问一句,那里好,他定然会说比姓顾的那小子写的打油诗好。
你若还要继续追问,他醉眼朦胧地,定会回你一句:
“这当老子的就是比儿子强,那个三姓小子,都不会写诗嘞。”
孙山耳听得风中的惨叫哭嚎,眼看着舫中的推杯换盏,恍惚间,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下一秒他便可能会被突然喷发而出的火山岩浆吞没,尸骨无存。
“难道我大郑要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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